新岁初次朝会中,皇帝赞袁轼赈灾迅捷有序,袁轼当即为多人以赈灾之功请升赏。虽有汪溥力驳,皇帝仍恩准了袁轼。  我拨一拨腕间的珊瑚串,“盛世明君断不会这般轻率。”  那些人并非无所作为,而袁轼固势之意亦是昭然。听闻那日袁轼对汪溥的言语中时有不敬,着实有失丞相气度。此前楚王发难,即便曾失相印,可皇帝终还是信重他的,他实不必如此急切。  我朝立国百余年里内外祸乱不休,近年国势衰微难振,此时若连袁轼也不能持心守正,我只怕终我一生也不能见盛世了。  哥哥敛眉沉吟许久,方道,“目下虽非贤臣盈朝,陛下也不是庸主。”  “不是庸主?明君当昼夜亹亹于政事,他呢?”我轻笑,“朝政这些年如何纷乱你比我清楚,如今身边唯一能匡扶江山的救世之臣也被压制了,他还不是庸主?”  哥哥眉间更紧,目色凛冽,“社稷尚未至危殆之际,何谈乱世救世。汪溥是目下朝中唯余的太和年间旧臣,并非迂儒,他也并未被袁轼压制。”他沉默片刻,复摇了头,“如今朝堂之争并非方略之争,而是权争。朝堂的权争从来不是一人对抗一人或一党对抗一党,何况权与利的身后还有多变的人心私欲……”  他再度沉默,压按着眉心良久,复道,“袁轼近年只是渐恋权,并未怀二心,陛下不以一眚掩大德亦可称明君,外人只是知他常不入朝……他忽然赐封了你而赐封礼又甚仓卒,加之这些年南境诸属邦不安定……”  他总是欲言又止,我笑摇着手,“罢了罢了,他贤达与否与我何干,我懒怠劳这心力。”  他却抬眸看着那串珊瑚,忽而一笑,“有一事你还不知,皇后为沈素求赐封为乐陵县主,陛下已允了。赐封礼定在望日,可要比你风光许多。”  沈素的风光多年前便远在我之上了。  当年尚为吴王侧妃的江皇后经了千辛万苦诞下女儿,可惜那孩子先天不足而早夭,江皇后长久心郁难舒。  嘉正始年上巳节,江皇后为女儿求赐了公主的追封,是日沈素随母亲入宫请江皇后赐福,江皇后一见沈素便觉她极似那位公主,自此常召入宫。  嘉正四年,和赫意图借经山阈兵指苍邑关东北向的梁南驿,山阈慑于其威不敢不从,遂许和赫驻军其边境,亦联贺连等四国为盟以助力和赫。  中土与苍邑关外诸国相连的通路数百年里不时被草原各族封断于引漠关之西,那时梁南驿若入敌手,不止通路再断,苍邑关亦会孤悬于大漠,道州更将陷入危局。  道州危,京城亦危。  边境密报入京当日,沈化奉旨匆匆离京,出苍邑关经南路绕行北上,结山阈西向五国与中土为盟,贺连亦弃与山阈之盟。  此时和赫军已离山阈进向梁南驿,沈化与诸国使臣至山阈,于王殿之中一人论战山阈王及与其相盟各国使臣,煌煌上国威仪伏拜各国。  苍邑关外局势逆转,和赫两面陷危,将起的战事消于无形。  其时沈攸祯初次随父出使,危急行途间,著《异域风物志》。至归京,皇帝重赏沈化与沈攸祯,更赐封沈素为任城乡君。其后多年里,沈素的恩赏便是陈王妃所出的长乐郡主也不能及。  哥哥笑道,“陛下这些年感念沈氏忠良,加之他亦觉沈素极似那位公主,是以即便没有皇后为她请封,两年后她的笄礼之前亦会得这道册书。”  表哥原本在旁含笑静听,此时却是笑叹了,“你竟知沈素的名和年岁。”他又笑看着我,“或许不久你二人便可比肩,来日你与她常见,还要守望相助。”  表哥话中意味分明,哥哥仿若未觉,只是轻笑向我招一招手,“随我选贺仪去。”  “去吧。”表哥起身整衣,正色道,“这贺仪送过去,沈子便可安心了。”  我忍不住失笑,哥哥却取出一封书信,笑道,“沈素的贺仪待赐封礼过后送去也不迟,这一份更要紧。庄伯父得了长孙,父亲命我用心选贺仪送去阙墉关。”  我堪堪站住,“长孙?”  他挥了挥手中书信,低声道,“父亲气极了,可恼归恼,还是命我去备厚礼。阿逊也是见外,成婚生子这样大的事都没送信来,那孩子已……”  哥哥仿佛说了许多,可我再也没有听清。  我在京城盼他归来,他还送来狼牙串贺我受赐封……  眼前骤然一暗,表哥半俯了身挡在我面前,“庄家的贺仪自有他去选,沈素的贺仪还是你选的好。”  欲言,鼻喉却已透不过气。我轻咳过,“我与沈素并不相识,也不知她的喜好,哥哥一并选了就是。”  “也好。”表哥直回身,微偏过头在我耳边低声笑,“他与沈子相识多年,要想知晓沈素的喜好并非难事。他若有意,便可定下了。”  他若有意……  哥哥是无此意的,他亦不会刻意去探问沈素的喜好,不过是依礼去选贺仪罢了。掩过几近溢出的叹息,那串狼牙或许也不过是庄逊依礼选的吧。  可若是依礼,他又为何送我狼牙……  他应是入阙墉关未久便成婚了。  哥哥叹道,“这书信若早两日入京,我便不会将赵观的那双璧送去叔父那里,倒是可惜了。”他回首看我,又是笑了,“当真不与我同去?”  “庄伯父未必愿收那玉璧,给了叔父方算用到正处。”转眸见表哥也是袖手不动,我勉强笑了,“我又不懂礼数,若是选的不得当,平白叫人笑我武城公府粗鄙。”  哥哥气结,“罢了罢了,今日我自沈府借了几卷古籍,已送去你房中。你快些读,十日后我要送还回去。”  他又是唤表哥,表哥忙摆手,“我也不懂你们武门的礼数,你自去选,免得我连累了你。”  双腿近乎无力移步,我终究还是不能如愿了。  垂首拼力掩过眼中的酸涩,喉间更是发紧。我抿了唇,终是没能忍下,“庄家嫂嫂必是温良贤淑的吧。”  脚步声已至门边,哥哥道,“庄伯父的书信中确有此意。”他停了脚步,“那套玉佩可好?”  出于蒲安的青玉雕琢成的玉佩,哥哥珍藏多年,如何能不好呢?双足终于不再那么沉重,我缓步至他身边,“你是贺他得子又不是贺他成婚,那套佩你原本是留与沈攸祯的,若送去阙墉关,来日你拿什么贺沈攸祯成婚。”  “虽说成婚未告与我,如今知晓了也当贺一贺的。”哥哥扣着掌心,“那孩子是将门之后,我原想选些兵刃,又想着孩子太小受不得煞气,总是定不下。”  他又是笑,“至于沈子,不急不急。”  心中愈加烦闷,我推了他转身,“我可不理你了,我要去读书了。”  表哥随我走出,笑道,“沈子的藏书定非凡品,你不可避在房中自去读,快将书取出,我与你一并读。”  沈攸祯的藏书京中唯有哥哥能常借出,从前读起便放不下,这几卷更是三百余年前的古籍,极是难得,我却无法从中读出真韵。  哥哥时常整日不在家中,便是表哥陪着我临写那几卷古籍。心不静,手便不能稳,反复数次终于功成,表哥仍留在京城。几次问他何时回江东,他却反说我厌烦了他。  我唯有叹道,“你那些商肆这么久不去打理,败尽了都不晓得。”  表哥愕然,“我去打理?”复笑叹了,“我懂得知、用、信便可。若事事都要我亲为,我如何能去游历。再者,若是孝宣皇帝时我还怕些,目下朝廷恤商,又有谁能败去我的商肆。”  他原是慵然半倚着凭几,蓦地直身摇头长长一叹,“你这便随我去江东,看我如何败尽商肆。”  我拂掌笑道,“你只管先败着,所剩无几了再送信给我,我即刻便去。”  表哥气结,“如此不尊兄长,我这便告与姑丈,看他如何训斥你!”  “你不是不知父亲从不训斥我,你便是告与他,他也只会训斥哥哥没有好生教引我。”我盛了青珑生给他,“昨日便说定了今日与我讲云萦泽,可想好了么?”  这些日里他每日与我讲述游历见闻,宜山享春日似锦重花,隽阴听夜雨潺潺,明光峰顶赏缥缈云海,我听得心醉,更是神往。  “山川岩壑之美,非亲见不能真知。目下不能亲见,”表哥笑意莫测,于案前取过一画卷,“你来看。”  还未接过,顾惇在外道,“郡主,杨中官入府宣谕。”  又是杨符忠,哥哥又是唤我同去接谕,这圣谕当又是给我的了。  表哥取过青珑生厌嫌挥手,“你快去,这云萦泽回来再看,我再想一想明日如何与你讲江东。”手中的羽觞微滞,表哥轻抬了眸,“江东至美之景在广陵,阿珌,你可愿听一听?”  又是广陵。  我佯作正色,“你若不是这般刻意问我,我定然愿听。”  杨符忠送来的正是我前次期盼的喜讯。  面上仍是前次入府那日的笑容,杨符忠拜道,“武城公大喜,世子大喜,郡主大喜!”又向我喜道,“迎郡主入宫的辇乘申时到府,这一份殊礼连各府的王妃也无人曾享,依礼制,郡主入宫后还须亲往谢恩。”  姐姐侍君多年一朝有孕,家中上下欢悦非常,父亲也不住地笑指着哥哥为我备入宫随身之物。  从未见过父亲如此欢喜,一时忧虑宫人能否照看好姐姐衣食,一时又问哥哥给孩子备什么玩物,而后又是斥哥哥不早些成婚生子,直令哥哥忙乱失措。  出府前表哥送来云萦泽的画卷许我先与姐姐同赏,道是我出宫后再听他细述,又数度叮嘱我将他述与我的各地美景转述与姐姐,姐姐听了必会欢喜。  进宫后迎见的宫人皆是笑颜贺喜,可与姐姐一宫同住的两个嫔御都是远远见了我便转行避开了。  她们无不年少姐姐许多,衣衫的竹青柳黄之色更映得她们眉目鲜亮。前次入宫于延清殿外相见时她们还是以礼相待,此次竟是刻意避开我。  无意在她们身上耗心力,我匆匆入内殿时姐姐正斜卧于榻用药,她见了我便半撑起身,含笑道,“候你许久了。”  接过疏桐手中的汤药试过,我不由蹙眉,“这么苦,备桂蜜了么?”  姐姐掩口笑,“汤药哪有不苦的。去岁送来的桂蜜已用尽了,宫中的蜜总不合口,也便不用了。”她接回药盏饮尽了,又是掩口,“你已入过华阳殿,可以为那里是仙阙?”  我一惊,“我还未去谢恩!”  入宫前杨符忠与哥哥都曾叮嘱我必先行谢恩,可我一路上只顾着欣喜,分毫没有留意到内监竟是直将我引至延清殿。  姐姐已挣扎着起身,急道,“快更衣,我与你同去。”  妆毕,我扶着姐姐出内殿,一内监道,“郡主是时往裕景殿谢恩了。”  这内监并不像是姐姐宫中人,姐姐竟是愕然,“裕景殿?”  “正是,郡主入宫是奉陛下谕令。”内监含笑躬身,“陛下此时正在裕景殿,郡主可需整妆?”  姐姐却是已然微笑,道,“既是陛下召见,不可迟误。”疏桐将一锭金交与内监,姐姐又道,“内侍侍奉御前最晓宫规,郡主初次面圣,还请内侍费心教引。”  内监忙接了,笑颜谦卑,“婕妤言重了,奴婢惶恐。”  出延清殿南行了两刻仍未到裕景殿,内监笑道,“转过那道宫墙便至裕景殿了。”  我笑道,“有劳内侍。”  内监含笑微躬,“奴婢温安,不敢受郡主有劳二字。”又将我引至裕景殿阶下,道,“奴婢告退。”  垂眸行十步止于殿中拜下,语未出,眼前一抹暗影掠过,手臂已被扶起。  我不由惶恐,殿外迎我的杨符忠曾笑道,“陛下候了郡主许久,郡主只管与陛下说话,奴婢们在外侍奉着。”  杨符忠这样说,便是殿中只有皇帝一人,而皇帝召见臣子向来只是虚扶的。  站起时顺势轻抽回手臂,我后退三步肃立,皇帝却似不以为忤,旋过身随口道,“你与婕妤暌违多年,新岁一见匆匆,此次便在宫中多留些时日。”  我屈膝施礼谢恩,只听皇帝不掩笑意,“算来你与朕也是至亲,你实无须拘谨多礼。”  我仍旧恭声道,“是。”  皇帝行过数步,语间笑意更深,“你若不认得朕,便是日后冲撞了圣驾,朕也无法问罪于你了。”  他却是风趣,我不禁失笑抬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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