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林苑,猎场。 杜忠抱了点枯枝回来,拨弄着渐渐变得微弱的火堆。他向四处张望着,怎还不见陛下遣人来寻他们。他暖暖手,稍稍叹息,见一旁的丽姬靠着一棵大树睡着,眉头紧蹙,似乎在梦中都伴着疼痛。她微微侧动,盖在身上的侍中外袍滑落,破损的胡衣下隐露肩膀,不损美丽。 直到如今,他才敢正视她,作为一个男子,而非臣子。睡着的她比往日少了许多曼丽缱绻的气质,多了几分楚楚可怜,让他忍不住想去伸手,抚平她眉间的愁郁。他的手止在半空中,指尖仍记得她双唇柔软的触感,杜忠轻笑摇首,自己是怎么了,要为了一个舞姬背叛陛下吗?他的手落下,为她拉上外袍盖好,严严实实掩住她的肩头。 “阿帕(1)……”丽姬发出微弱的呓语,她眉心紧蹙,面色苍白娇弱不堪,如日暮下攀附而生的夕颜,令人只想捧在手间呵护。 杜忠略懂胡语,但不大能听清她在说甚,他轻声唤道:“良人?” “阿帕……吾康(2)……疼……”丽姬依然梦呓,她眼下淌下泪水,身子忽而抽搐起来,呜咽之声渐渐明显,似着了梦魇。 杜忠见状忙将她揽在怀中,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低声安慰道:“无事,无事的。”她似乎呜咽得更为厉害,小手紧紧攥住他衣襟,埋首在他胸前低声哭泣,像极了幼失怙恃的小羊。他伸手抚去她眼下的眼泪,喃喃道:“无事的,丽儿……” 不过一会,在杜忠的安抚下,丽姬的哭声渐渐变小,在他怀中归复平静,只是眉间依旧颦蹙,好不安宁的样子。杜忠不禁去轻抚她眉宇,拇指在她眉头抚娑,似想助她把痛楚抚平,他明显感知到自己的手在颤抖,心亦在颤抖。这是陛下的良人,他在做什么…… 就像中了巫蛊一般,便如被天神蒙蔽了双眼,他闭目,轻轻地在她眼睛上落下一吻,蝴蝶穿花般的一个吻,他胸中带着欢喜与沉痛,还有一丝不安。 “对不住……”他呢喃着,眼睫微微颤动。蝴蝶挥动破碎的翅膀,在荆棘中穿行,只为停在红花上一刻。 就让我忘记自己是一个臣子……他那般想着,仅此一刻,不作为陛下的侍中,只作为杜忠而存在。 月出惊鸟雀,一双鸟儿扇着翅膀扑棱别枝高飞,声响在寂静的林间尤为清晰。杜忠抬首而望,眼中有些惆怅。 而他不知,怀中的丽姬嘴角浅浅勾起一抹笑意,不过昙花一现,复归平常。 上林苑,储元宫。 大批大批的羽林卫高举火把,步履整齐有序入林彻夜搜寻。他们听闻陛下的御马受伤奔回,却并无驮负着丽良人。得知丽良人在猎场迷失了,陛下震怒,狠狠发落了宫人,命卫尉亲自带人去寻。如今上下皆知,丽良人是陛下心间上的女人,不敢有所疏忽。 此刻,传言十分震怒的赵郢陛下彻夜无眠,正在储元宫中伏地作画,云姜抱着一只兔子跪坐在一边陪侍。陛下盛怒,不愿多见宫人,故殿内只得她与陈敏熬着侍奉。 她有些迷茫,前一刻才当着众人的面惩戒马仆侍从,喝令侍卫,惊得里里外外跪了一地宫人低泣请罪,好一番威仪。可如今便可静心描绘,绘的是月下赏花图,走笔游龙,丝毫看不出心绪焦乱。 云姜想得出神,不仔细手上的戒指划到兔子,兔子猛得脱怀而出,竟奔到赵郢边上,奔踏墨砚,在他方绘好的帛画上狠狠踩出了一串脚印。 她倒抽一气,陈敏眼疾手快抓住了蹦跳的兔子,花了他一手墨汁。云姜忙伏地谢罪道:“奴婢该死……” 只听赵郢一笑,道:“无妨,朕正好缺几枝梅。”他提笔,将几处脚印描线相连,几棵梅花树便栩栩如生了。陈敏与云姜无不惊赞道:“陛下好画艺,似乎都能闻着花香了。” 赵郢道:“论画艺,朕不如杜忠。” 他这般一说,云姜才发现平时常伴君侧的杜侍中今怎不见,她不禁张望着,赵郢问道:“你在找什么?” 云姜答道:“回陛下,听陛下说起杜侍中,奴婢才发觉今日好似不见他随侍。”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吗?”赵郢笑着抛下笔,语气温和带着调侃。只是那笔不偏不倚正好滚在帛画中间,笔上墨汁亦摔溅到画上,好好一卷画,这便毁了。 “陛下……”云姜心中惶恐,她不知为何赵郢会忽然说出这些话,摇摇首,道:“陛下莫拿奴婢取笑……”向来正经,不喜玩笑的陛下,说出这样调侃的话来真真吓人。 “杜忠何在?”他问陈敏道。 “回陛下,杜侍中仍未归来。”陈敏回道。 恰时,更报平旦,卫尉入殿求见。 卫尉道:“陛下,臣率羽林卫在猎场寻得丽良人,良人似受了脚伤,臣已命人传唤太医…”他面色有些为难,道:“杜侍中……” “侍中如何?” “臣与羽林卫找寻之时,杜侍中怀抱着良人出现……” 他领着一队羽林卫沿着马蹄印记呼叫搜寻,找到山涧时,见杜忠抱着丽良人往他们而来,侍中身着中衣,外袍裹在良人身上。而良人在他臂弯间,显得十分娇小,似是熟睡。宫妃侍臣,在野外度过一夜,如今以亲密之态现于人前,可不是什么好事。 赵郢道:“传杜忠来。”天子言语听不出喜怒,面上依然波澜不惊。 “杜侍中已在殿外等候传召。”卫尉拱手道。 杜忠领命入殿,他已重新穿上侍中衣袍,只是袖服破碎,衣上沾了各色野花浆液,有些狼狈。 陈敏对云姜一瞥,云姜亦知时宜地与人一同退出殿外,掩上殿门之时,她担忧地望了杜忠一眼,深宫之中,闲言碎语堪比杀人利剑。 殿内,杜忠跪伏在地,赵郢立在他身前。他看着陛下锦履上连绵不绝的回纹,寓意着福气不到头,他鼻尖沁出细汗,君臣二人静默不语。 俄而,赵郢启声道:“杜忠。” “诺。” 赵郢拂袖,将案上的茶碗扫倒于地,发出碎裂的声响。 “你担得起这个忠字吗!” 温热的茶水泼溅在他的衣袖上,隔着丝缎他慢慢感受到茶香与热意,飞溅的碎片弹跳而上,一端锋利堪堪划破他颊上肌肤,留下一道红痕。 “臣惶恐……” 殿外的云姜与陈敏皆一震,听着情况不妙。 “陈令……”云姜有些担忧,陛下素来宠爱杜忠,近些日子来传言纷纷,而今又出了这档子事。 “唉……”陈敏叹息摇首,只怕杜侍中此回是大大得罪了。杜忠亦是他照看着长大,心中不忍,可又无可奈何。 “来人!”殿内传出赵郢的声音,陈敏立时应诺入内。 “诺。” “去瞧瞧丽良人。”赵郢眉眼冷峻,头亦不回地踏出大殿。 云姜躬身拜别,她见杜忠仍跪伏在堂下,碎裂的茶碗陈尸在他身前,他的衣袖上沾满了茶水。空荡荡的大殿内,只剩他孤身一人,以最屈尊的姿态,伏在权力之下,她忽觉置身于悬崖之边,一个不慎便会跌个粉身碎骨,越往高处,越贴近云端,则摔得越惨痛。一如杜忠,一如她。 “杜侍中……”她轻声唤道。 “我无事。”杜忠慢慢直起身子,面上的红痕已沁出鲜红,他对上大殿内那气势恢宏的江山壁绘,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一片怆然。 是夜,赵郢探视丽姬后归宫独寝,丽姬枕着软枕,褐色的发丝随意铺散,她望着纱帐外的烛火出神。 窗外有几声杜鹃鸟的啼叫,她撑起身子,对外间的夜者道:“烛光晃得我不适,灭了吧。” 夜者应诺,轻轻吹熄了蜜烛。内室一瞬暗了下来,稍轩的窗子有月华关照,透入一片淡雅的银辉。 纱帐轻轻撩动,她知道人来了。 “主公很高兴。”那人轻声道,声音辨不出男女,亦瞧不见容貌。 “主公就这般笃定陛下不疑我?”丽姬轻笑,她靠在榻头,夜色掩住了她眼中的光华流转。 “你只需让杜忠被陛下厌弃,让主公亲近陛下便可。其余事宜,无需忧心。”那人复道:“事成之后,你会获得重赏。” “我不需要赏赐。”丽姬以手梳拢着秀发,淡淡道:“我要回焉耆。” “一切皆以主公的心意为准。”那人语气冷硬,透着至高无上的威严。 而后,纱帐再度被放下,身影如鬼魅般消失无踪。 丽姬复归躺下,她一手搭在眼睛上,仿佛那股松针的清雅气息仍在,那句“对不住”在她耳边萦绕不绝…… 她怅然一笑,舌尖泛起苦意,该说对不住的人应该是她吧。 对不住,我不过是漂浮在权海的一根苇草。 对不住,我亦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对不住,我本无心害你。 注: (1)阿帕:维吾尔族语言,意为妈妈。 (2)吾康:维吾尔族语言,意为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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