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的清晨,没有爽心的气息,只有乌鸦与秃鹫在盘旋,它们像赶场一样,从一个战场,追到另一个战场。  邬必凯站在这充满血腥气的战场上,一副胜利者的姿态,他一生追求的不过如此,在他的心里,什么是英雄,成者才是王,败者皆为寇。现在他已脱去戎装,一件鹅黄色裘皮衣袍,挡住了秋的寒气,疾风吹过,扬起衣袍的下摆,更是彪悍潇洒,这个霸气十足的汉子,就连自己的服色,都不想逊于皇家。他不是地道的高丽人,祖先也曾是马跨草原的蒙古人,北宋时他的祖上因宋朝廷腐败,被奸人戕害,逃到朝鲜,所以他的祖母是汉人,母亲是高丽人,在他的身上,既有蒙古人的勇猛豪气,又有高丽人的残忍刚毅。就是这样一个人,并没把当时的高丽王放在眼里,整个高丽王朝在历史上都是动荡软弱的,一直和大元保持一种微妙的关系,既不愿臣服,又只能是大元的属国。邬必凯这支由蒙古人和高丽人组成的军队,自然成了高丽抗元派主力,这一次与元朝的较量,大获全胜,把元军挡在了鸭绿江北,但也让他付出了很大代价。  一名骑快马赶来的高丽信兵,向邬必凯递上高丽王的信函,信中让邬必凯军队不必再向前推进,就地整兵回西京。他从鼻腔里轻蔑的哼了一声,对这个高丽王的意图心知肚明,战争不过是用来向元廷讨价还价的本钱。  他抬头扫视着战后的一片狼藉,狼一样灰褐色眼睛里,除了胜利者的快感,还藏有一种隐约的不甘,战前,他曾接到元朝右丞相刘捷的密信,信中告知他出战元军的统帅、军力、配备等情况,并请求他务必斩杀皇甫敬父子,并表示会全力配合,事成后便答应自己提的条件。就在上次元军偷袭营地的时候,他接到了刘捷安插在元军中密探的通报,使他得以将计就计,预设了埋伏,可以说,这次高丽大胜,刘捷是一大因素。  刘捷是在中原与邬必凯相识,为了获取利益,曾多次和他做交易,向高丽军队输出元朝禁控的物资。  邬必凯不屑于这个唯利是图的人,不过这次却利用了这人的小人行径,对一向尊崇光明磊落的他来说,内心深处也有一种胜之不武的感觉,何况这次战役他的损失也不小,汉军的骁勇让他感到震惊,一般来说,一支军队在伤亡近百分之三十后,便会崩溃,散不成军,但这支汉军勇猛顽强,临阵不乱的能力让他刮目相看,尤其是昨晚的突围战,在粮草、援军不济的的情况下,仍奋力拼杀,竟无一人投降求生,不禁让他对带领这支军队的皇甫父子肃然起敬。  在邬必凯身后,有一位黑袍黑甲的年轻将士,见主帅久久不说话,便向前问道“元帅,我们真的要回西京吗?”之所以这样问,是他知道邬帅对高丽王的命令经常置若罔闻。  邬必凯没有回答,而是盯着黑衣将士答非所问道:“崔将军,你能回答本帅一个问题吗?”  崔将军挺挺身子,说道:“是,元帅请讲。”  邬必凯把眼睛移到战场上说道:“你说,这次战役我们是真的赢了吗?”  “这--”崔将军顿了一下,才说道“五万人马基本全歼,按说,我们----”他犹豫着把话咽了回去。  邬必凯似乎不是在等回答,自言自语道“嗯,我十万人马,七万换五万,哼,赢得好啊!”他恨恨的转身就走,一面吩咐:“你叫人找些当地村民,把我们的人埋了吧,如果有家属认领,就把名字记一下。”  崔将军紧追几步问:“那些汉人怎么办?”  邬必凯稍微停了一下,回头看看,面无表情道:“不用管了。”  “是,元帅。”  崔将军叫过两个士兵,命他们去找当地村民。然后命其他人清理战场死亡的自家兵士。其中有个人指着远处说道:“哎,你们看,那边怎么有一个。”他因离的远,看不清,猜测道:“是个逃兵吧。”  崔将军看了那个士兵一眼,不耐烦道:“啰嗦什么,过去看看,死的活的。”  士兵应着,向山坡走,随后又惊奇的叫道:“咦,人没了,可刚才还有。”  一旁有人戏谑他道:“你还没睡醒,看花眼了吧。”  士兵一边嘟噜着往回走,还不住的回头看:“奇怪,我明明看到了吗。”  其实这个士兵没有看错,只是他再看的时候,那个人已被人拖到山坡的后面去了,山坡不高,可隐蔽几个人是绰绰有余。把人拖离山坡后,这人一刻不停的把他背到远处一条沟里,有三人在接应,总算松了口气,把人放下,伸手探探鼻息,不禁喜极而泣:“活着,还活着。”忙把他抱起,用体温为他驱赶身上的寒气。  皇甫少华被这四人一通折腾,弄醒了,望着眼前熟悉的面孔,一个是千总,两个百户长,还有一个是自己的家兵大顺,像做梦一样,没等他开口,大顺便猛地抱住他哭了。  此刻,少华搂着这个比他大两岁,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鼻子一阵阵发酸,不过,自从昨晚在孤独中痛痛的大哭过后,他已把瞬间的怯懦软弱彻底丢掉了,离开父兄,他不能再是孩子,必须要做回原来的那个将军。  他推开哭泣的大顺:“好啦。别哭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大顺抹抹眼泪道:“我们从外面一路找过来,一个活的都没有,还以为你也---”他把那个死字咽了回去。  少华拍拍大顺的肩膀安慰着,抬头看看周围的三人,向那个三十出头,相貌魁伟的张良将军问道:“有元帅的消息吗?”  张良回答道:“没有,不过,大将军昨晚已带人接应去了。”他在少华手下统领千户,也是一员虎将。  少华知道他说的大将军是大哥,略略有些安慰,至少现在还没有大哥和父亲的死讯。  他看着大顺等人关切的问:“你们怎么样,有没有伤?”  见四人都摇头,他放了心。一时突然想起什么,掏掏怀里,又在身边找寻着。  大顺见状,忙把那个绿色荷包递给他说道:“是这个吗?刚才我拖你下来时,你手里攥着的。”  瞬间四人的眼睛都盯向少华,若不是因连夜征战而尘土满面,就会发现他已红透了脸,毕竟还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收起荷包,扶着沟沿站起来,因牵动了伤口,不由得皱了下眉头,定定神,攀着沟沿爬了上去。  其他四人也跟着爬上来,见少华径直朝前走,下了一跳:“不能去,少将军,危险--”  “别出声”少华压低声音制止。四人只好弯着腰跟他来到那个土坡后面,靠着树的掩护,看见清理战场的人已在对面路边挖了大坑,正往里抛扔尸体,有位穿黑衣的将领在指挥着,光士兵就有几十个,根本无法与他们正面冲突。  少华悄悄问道:“能估计出对方的伤亡吗?。”  张良猜到他的意思,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说道:“在他们来之前,我大致清点过了,约有两万多。”  “哦”少华心里一凛。  旁边大顺脱口而出:“奶奶的,老高丽,杀够---”话未完,被张良悟了嘴,又拍了他头一下。然后压低声音说:“少将军,我们还有五十多人在鹤野待命,是不是先去与他们会合。”  “好”少华应着,眼睛却一直没离开那些躺在战场的弟兄们,从他打仗以来,阵亡的将士就是没条件运回,也会就地掩埋,但像这种惨败,还是第一次,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这么多朝夕相处的弟兄们入土为安。  搬运尸体的高丽人转到大坑那边去了。  少华的身子动了动,甩开张良抓他的手,跑了过去,他把一个自己士兵的遗体放正,对赶过来的四个人道:“不能这样,得把他们埋了。”  “不可能的,现在敌方的情况不明,我们没时间。”张良说着,发现有一个人猛地在少华身后站了起来。  “小心!”他快步上去把少华拉开,用刀逼近这人。  这人一身高丽士兵的戎装,最多也就十三四岁,手中的一把刀倒提着,惶恐失措,看来是躲在死人堆里才得以逃生的,那双眼睛让人看着就是还没有学会杀人的样子。  五人同时感到了来自对方的威胁,只要他一声喊叫,就会把他的同伙招来,若是在昨晚,也许少华会让他一刀毙命,但现在,朗朗乾坤下,那双眼睛已经无法让他再当做自己的敌人了,他低声道:“别喊,你才多大,为何出来打仗!”  男孩惊恐的望着他,语言不通,少华才想起自己也就刚学会蒙语,高丽土语一窍不通。  此刻男孩的嘴巴因害怕已然张开,五人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同时张良的刀也挥了下去,少华一惊,他怕出动静不敢用剑挡,便用双手迎着张良的手臂一推,张良也吓了一跳,那把刀离少华也就半尺的距离。  少华冲孩子一挥手道:“快走!----走啊!”男孩这下明白了,撒腿就跑,单薄的背影在风中摇晃着。  运尸体的高丽兵开始折回。  “不好,快撤。”张良低声催促。  少华仍不忍心离开,张良急了,说道:“少将军,这是打仗,不能有妇人之仁。”  其实这些道理少华都懂,他一咬牙,转身走了两步,复又回身,冲自己将士的遗体鞠了一躬,发誓道:“只要我活着,一定会领兵回来,讨回这个债。”  高丽兵越来越近,少华他们跳下山坡,消失的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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