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君玉领太后懿旨,由后宫太监李安引导,自东华门,进掖门,穿亭过廊,往后宫来见太后。两旁楼台高阁,飞凤翔龙,雕花玉栏,曲径通幽,奇花异草,绿树掩映。君玉知道前面不远处就是后宫嫔妃、王孙太子居处,她唯恐不小心闯了禁地,紧随李安,不敢旁顾。 来到太液池上的白玉雕花石桥,李安回身说道:“请骊学士稍候,小的去回太后,万不可乱走动。” 君玉道:“请放心,下官不敢。” 李安走后,君玉望着桥下潺潺的流水,两旁柳树水面倒映,绿如碧玉,翠若琥珀,犹如此时的心情,淡定舒畅,与第一次来时比,竟有天壤之别。 那日从大明殿出来,跟着皇上一直进到太后的寝宫清宁宫,她就等在宫外,心里忐忑不安。脑子里飞快的想着师傅医书上的每个案例,如今太后的年龄、体质、病相一概不晓,不知诊脉后,自己还敢不敢下药。这可是一次最好的机会,我能抓的住吗? 就在胡思乱想时,李安传喻,她整整衣冠,心却安定下来,不管怎样,机会不能错过,就算冒险也值。 她在前殿见过皇上,皇上说了太后的病况,又看她儒雅年少,多是存了点疑虑,说道:“你要仔细诊脉,不可大意,那些御医们可都盯着呢。” 君玉点头告退,跟李安转过中间设的描金大漆翠花屏障,进到太后的寝室,两旁宫女皆垂手侍立,不离左右。她低头趋步,小心的来到榻前,一名宫女从纱帐内扶出太后的一只手,君玉半跪着靠近床榻,把手轻轻按上。初时还心里打怵,把脉过后,倒安定下来,她小心翼翼的说道:“小臣还要再观察一下太后的舌苔面色。” 宫女把纱帐打开,太后侧身高卧,脸色潮红,嘴唇暗紫,微微气喘,本是一副还不算苍老的容颜,却被折磨的憔悴不堪。她微微睁开眼睛,问道:“我这病吃了不少药,越来越重,是不是我的大限到了。” 说完眼泪涌了出来。 君玉见她如此,心想这位独揽大权的女人,生死关头,竟也有脆弱的一面。 君玉放下宽大的袍袖,低头回道:”太后正值盛年,偶有微恙,不必忧虑,只是前些时日,忧伤过度,积郁在胸,饮食俱费。待小臣拟个方子调理一下,可保无恙。” 听如此说,太后心里稍安,看了下君玉说道:“听说你是连中三元的状元,小小年纪,竟懂医术?” 君玉回道:“小臣自幼拜箫御医为师,经常随他出诊。” 太后又问:“可是前朝的御医箫林之?” 君玉点头,回答是。 太后笑道:”怪不得你说的这么自信,哀家倒也信了。” 说完一阵喘咳。 君玉躬身下拜,说道:“太后保重,小臣这就去开方。” 说完起身,退后几步,才转身来到外面。 一帮御医正窃窃私语,见君玉出来,迎上来道:“骊学士有何见解?” 君玉说了自己的医理,御医们纷纷道:“不可,不可,太后是金枝玉体,又久病体虚,怎能用这种虎狼之药。” 君玉说道:“太后虽饮食俱费,终是积郁引起,若一味的进补,只是补了表象,根子不除,终会加重。” 御医们仍是坚持,君玉只好说道:“这个方子,是下官一人开的,责任我担,与各位前辈无关。”见他如此,御医们倒脱得干净,一齐下去了。 君玉拜见皇上,说道:“现在小臣可以接旨了。” 皇上迟疑,刚才他们的辩论犹在耳边,他能信任眼前这个年轻人吗?又转念想,这些宫廷的御医们,还不是因他们平庸才把太后延误至此,倒应该让骊君玉一试,想到这儿说道:“骊学士真的有把握?” 君玉到了此时,真像接了场大仗,成败在此一举。她回禀道:“小臣明白利害关系,不会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请皇上放心。” 她知道自己话里要有一丝的迟疑,就会失去这次机会。 皇上下令给骊学士准备住处,看来太后痊愈前自己是出不了宫了。 一连三天,君玉几乎都是守在清宁宫,时时给太后把脉。尤其第一天,自己一夜未眠。当宫里传出太后减轻的消息时,她松了口气,这场险终于过去了。又调方换药,直到太后能正常饮食,她方能出宫。 在崇天门外,荣发迎上来抱住君玉,热泪盈眶。君玉连声说道:“没事了,赢了,我真的赢了。” 这场赌就是搏的一次机会,这种机会不是人人都可有的,君玉有了,并且抓住了。 “太后传骊学士慈仁殿觐见。”李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君玉回身答道:“小臣遵旨。” 然后随李安过了太液池,沿雕龙画凤,瑞鸟祥云的百步曲廊进了太后的慈仁殿。殿前白玉砌栏,两廊金凤吐瑞,殿下明泉喷涌,香草环绕,点缀着片片殷红的香果,奇香阵阵,就连识得百草的君玉也不认得。 她随李安步上大殿的石阶,心想,这慈仁殿除了比不过大明殿的气势外,其精致庄严并不逊色。 太后端坐在一张缀有百兽图案细毡铺就的白玉榻上,高髻紫冠,明珠摸额,绛紫的丹凤蒙袍,罩着宛如少女的身材,健壮中不失女性的妩媚。君玉只快速的瞥了一眼,便尽收眼底,若不是她眼角与额上的皱纹谁也难相信已是近花甲的年龄。 君玉趋前几步,躬身下拜,口称太后千岁,千千岁。太后轻抬手,示意她起来,说道:“如今哀家身体已无不适,多亏骊学士妙手回春,这偌大个皇宫竟无一个像爱卿一样的良医。今日招爱卿来,是哀家的一片心意,你不必拘束,爱卿还是坐下说话吧。” 君玉还是叩拜谢过后,才欠欠身子坐了。 太后定神瞧着眼前这位为自己驱除病魔的儒臣,年纪也就是与自己的皇孙相仿,却是俊逸非凡。那几日自己病重,未仔细看他,如今看来,他的清丽相貌,到比那世间的美丽女子还胜几分,莫不是女子吧? 纯已太后细细打量君玉,那种审视,入木三分 君玉已感到太后放在自己身上的眼光,生怕露出破绽,毕竟女人观察女人还是很敏感的。她定下心来,压低嗓音,说道:“并非小臣医术高超,实是太后福泽绵绵,寿可齐天。”这些言不由衷的恭维话是她两年来最苦恼的变化。 太后眯起眼睛,笑意斐然,说道:“爱卿小小年纪也会说这样的话了,这种话听的耳朵都起茧了,哀家明白,人的寿命终是有限的,可谓是天意不可违。” 君玉暗想,这位太后倒是很清明,不知她这话的用意,便揣度说道:“小臣初任官职,一切以前辈为榜样,不敢擅自逾越。” 太后收起笑意,说道:“你年轻知道分寸,不愧是梁鉴的学生,不过像他那样也忒过于圆滑,滑手的东西大概是不想让人抓住,可抓不住的东西,谁还在意呀。” 君玉心中肃然,这位太后确实不简单,自己更要说话谨慎,以免前功尽弃。她站起来,对着太后屈身下拜,说道:“太后一语点透小臣,小臣当以此鉴,尽心竭力,忠心不二。” 原来太后对这个骊君玉已从外貌上十分欣赏,如今又见他谨慎中透着聪慧,倒是个秀外慧中的臣子。既然皇帝已说过要给他升职,他若识相,我倒可以助他一把。她复又堆笑道:“爱卿果然心思聪慧,是可造之才,你既然治好了哀家的病,皇家绝不食言,定委以重任,就看你的造化了。” 君玉此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当场谢恩道:“小臣谢太后恩典,永世不忘太后的荣宠之恩。” 太后问李安酒宴可备好,李安回说已备齐,她便招呼君玉道:“爱卿随哀家来吧,这可是为你准备的。” 李安挺身站在殿阶上,传谕道:“太后起驾怡林苑。” 说完,一帮侍女宫娥应声而至,太后在李安和君玉的陪同下,由宫女们相拥而出。 君玉一时像做梦一般,突然降临的这种荣宠,让她头脑有些昏昏然,她梦寐以求的愿望,近在眼前。但她清楚,在同僚嘴里说的宫廷斗争她才刚刚介入,前面是风是雨自己还尚未知晓。 神怡林苑此时春风正浓,千株牡丹争芳斗艳,怡林阁上,早已摆就玉石镶嵌的楠木雕花桌椅。太后在上首坐定后,君玉才在最下面的一个桌子上入座。 尽管桌上摆的山珍海味,香气诱人,但君玉却知这种场合的不同,她小心翼翼的回答着太后的每句问话,适度的讲点中原的风土民情,太后听得很感兴趣。 君玉发现,太后的汉话不是很丰富,但加上君玉熟练的蒙语,两人聊得倒很投机,她不得不佩服太后思想的睿智与活跃,怪不得这个女人能操纵两代帝王,她若是男人,这个皇位恐怕她要当仁不让了。 几杯酒后,太后兴发,对君玉说道:“我们虽是马背上长大的民族,但对你们中原的地理文化也很喜欢,如今皇上叫人把许多汉家书籍译成蒙文,我也看了几本,里面讲的很好,有许多治国修身的道理。听说骊爱卿三元及第,文采当属第一,今日借着酒兴,爱卿不妨作诗一首,添点雅趣。” 君玉这下有点难住了,作诗不惧,但汉文一但雅起来,恐怕这位太后就像听天书了,若用蒙文,她还真不知道怎样把美好的意境诠释出来。脑子一转,想起许多蒙古歌里的词汇也很丰富,还有他们那些浪漫的传说,不如结合一下,只要听着好,错点韵也无妨。 她便起身说道:“小臣蒙太后错爱,实不敢当这第一,就勉力做出四句,在太后驾前献丑了。” 说完,吟道:瑞花名苑启上仙,神州暖风临御园。九曲回廊通天去,玉帝祥音锦书还。 说完,又用蒙语翻了一遍。太后听着,并不生涩,两种语言她都明白,吉祥大气,甚是喜欢。 “好,好诗” 皇上正巧赶到,听到君玉的诗,不禁夸赞道:“蒙汉相通,即通俗简洁又有浩然之气,骊状元才情宽泛,还精通蒙文,是我大元的栋梁。” 君玉忙垂首拜见,称道:“皇上过奖,小臣实不敢当,只愿尽自己绵薄之力,不负隆恩。” 皇上见过母亲,说道:“见母后身体痊愈,又能饮酒出游,儿臣欣慰,这也多亏了骊爱卿的医术。” 太后说道:“可不是吗,我原以为自己是要撒手去了,却不想起死回生。这下,你可又要被哀家制约住了?” 皇上惶恐道:“哪里,母后这样说儿子,儿子可担不起。” 太后笑道:“说笑呢,你的孝道做母亲的还能不知。” 然后对君玉道:“我这个皇帝儿子,孝是不用说的,他眼里还真时时装着我这个母后。” 君玉见皇帝的脸上有些挂不住,明白这种场合已不适和自己,便要告退。太后摆手,对皇上道:“你不是要给骊君玉升职吗,不知有无空缺?” 皇上回道:“我倒想着哪,已派人去查六部的空缺。” 太后有意无意的随便说道:“我怎么听说那个鄂多儿一年上不了几□□,净泡病呢,这种人白吃朝廷的俸禄,还留着干嘛?” 皇上一怔,暗想,枢密院如今是刘捷的势力控制,自己几次用科举选拔人才,但都被这些人压住了。这个空缺他一直想塞进自己的人去,却不知母后为何提拔骊君玉?他看看君玉,君玉忙低了头,心里像打鼓一样,砰砰乱跳,终于明白,自己已被推到风口上了。 皇上应道:“母后说的是,容儿子斟酌一下。” 太后笑笑,对君玉道:“皇上是一直想着你哪,你可不要辜负了这片苦心。” 君玉听懂太后的弦外之音,忙一拜到地,说道:“小臣明白,叩谢太后皇上的隆恩,必不负圣意。”说完,她不动声色的看了皇上一眼,只一瞥而过,便把皇上眼里的复杂色看了个透。 君玉出了皇宫,与荣发刚回到家门口,便听门子说,梁大人派人来过两次了,问爷回来没有。 君玉就知恩师挂着,门也没进,掉头直奔梁府。路上,荣发见君玉神情严肃,不安道:“不是给太后治好病,就会升职了吗,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君玉道:“升职是定了的,也是我所愿,但朝中的事不是那么简单,弄不好会被两面夹死。” “啊!”荣发睁大了眼睛,说道:“这么危险,还能不能倒回来,咱不干了。” “不行,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为了报仇,这是唯一的路,我等的就是这一天。你知道太后要保我进哪里,是枢密院,那可是全国军队的绝密机构,就是给我个丞相我也不换。倘若真能进去,我一定把皇甫家冤案的真相找出来,为他们报仇,死也值得。” 见荣发一脸不安,眼泪都要出来了,君玉换了笑脸说道:“好了,没那么容易就死的,我还要多做几年官老爷哪,我是大老爷,你就是二老爷,跟着我升官发财享福吧。” 荣发撇撇嘴,说道:“你哄我,鬼才信。” 梁鉴见到君玉,让进书房,遣走其他人,第一句话就问道:“你觉太后这人怎么样,对你什么印象?” 君玉这才一点一滴的回顾她与太后的每一句对话,醒悟道:“从我的言行中,她一定认为我是那种趋炎附势的聪明人,能为她所用,所以她帮我。可我不明白,她一向拢略那些飞扬跋扈的蒙古旧臣,怎会对汉人如此,难道就是为了我给她治病?可我觉得她不像是这么简单的人。” 梁鉴道:“你很聪明,她确实不简单,自元以来,皇帝的位子一直都是用杀戮夺来的。当年成宗死后,又陷入皇权之争,她的两个儿子各自称帝。是她说服了现在的皇帝放弃皇位,立为太子,定了武仁之约,当今皇帝是第一个以皇位继承人的身份登上皇位的。这个女人,她一直制约着两代帝王,从后宫到前朝,她宠信刘捷把持着朝中的权力。” 听到这儿,君玉情不自禁道:“这却是个了不起的女人,能做到这一步,男人都莫及。” 梁鉴看她一眼,君玉脸红了一下说道:“我是说这人的权力欲望可真大。” 梁鉴继续说道:“她与刘捷内外勾结,培植朝中的亲信,与皇上对抗。平心而论,现在的皇上还算明君,但这几年有些荒于朝政,不能不说与她有关。其实太后这个人有些执政的能力,但她野心太重,又一心维护蒙族旧制,与皇帝推行的新政相悖,所以两股势力暗中较劲儿。” “那君玉该怎处?” 梁鉴反问道:“你力拔三元,殿试夺魁,为的什么?” 君玉道:“寒窗苦读,为的是有朝一日报效国家,惠及百姓,立身扬名。” 梁鉴道:“这就是了,一定要让皇上认可你,要让他明白,没有太后的鼎力支持,你是进不了这种地方的,他才会委以重任。你要知道,在那里,没有实权,早晚也会被挤掉的。” 君玉说道:“谢恩师指点,弟子知道该怎么做了。” 梁鉴笑了,告诉君玉,如果我猜的不错,皇上很快就会单独召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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