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婶到底是家里的老人了,陈氏念着多年的情分,难免会心软。 妙瑜忽然抬头看向陈氏。 陈氏见她眼角泛红,不觉微微一怔,接着就听妙瑜说道:“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女儿亦常听母亲的话,与姐妹和睦相处,如如想要什么,只要我这个做姐姐有的,都甘心给她,哪里有过半句怨言。” 她没有给徐婶开口的机会,也不带喘气,又扑通一声在陈氏面前直接跪下来。 “女儿如此对待如如,如今却被一个外人横加指责,还道女儿狠毒狠辣,这话若是传出去,女儿的名声可以不顾,但决不能说您教导无方,糟践了姐妹们的名声,让整个董家蒙羞!” 她垂头闷声的样子很可怜,令人动容。 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哪里是一个外人能离间得了,陈氏扶起妙瑜,止不住哽咽,“好孩子,你跟如如都是娘的宝贝儿,哪里舍得让外人指责你们一句不是。” 徐婶急道:“夫人您别忘了,不是一家人,总有后悔——” 未待她话罢,陈氏腾起身往她脸上打,厉声道:“混账东西!竟什么恶毒话都能说出口!这样的恶仆岂能留得!” 又一时怒上心头,喊来两个刁蛮的老婆子,直接将徐婶的嘴巴堵住,陈氏冷冷道:“拔了她的舌头,明早上送到松锦山下,叫流民窝子领她走!” 这话一出,众人哗然。 谁都知道夫人是个好说话的性子,耳根子又软,从不曾对下人重重罚过,哪知道这回徐婶是撞上霉运了。 妙瑜也微微惊讶。 还不曾见母亲罚过这么大的火。 而徐婶听了嘴里呜呜咽咽,眼泪直往外冒,还有什么话没出口,两个老婆子直接狠狠把她拽出去了。 厅内一阵寂静,陈氏扫过丫鬟低垂的脸庞,“今天的事谁都不准说出去,到老爷跟前也不准说,哪怕让我听见半个字,下场都跟徐婶一样,送到松锦山上,一辈子都别想回来!” 松锦山在城外不远,被一伙流民占据,血气情炽,常掳走过路的妇人家眷,坊间传连女孩和老妪都不放过,朝廷几次派兵都没有打下来,传到京城里已是无人不怕。 徐婶被发落到此处,就要一辈子讨苦头吃,下人胆小如鼠,惜命如金,更不会往外声张。 徐婶在家里头又遭儿子儿媳嫌弃,未免趁机勒索,稍有点手段就能抚平了。 底下丫鬟一骇纷纷应是,陈氏无再多顾虑,将她们遣走,只留下董妙春和妙瑜。 一反之前严厉的态度,陈氏坐在榻上用帕子抹泪,“你们和如如都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哪能不心疼,况且刚才她那样子你们都瞧见了,如如又是那样好面子,指不定心里有多难受,平常她也不爱喝羹汤,反倒是瑜儿你喝得最多,这叫什么事?” 说着竟隐隐有责怪之意,董妙春不由掠过妙瑜一眼,见她脸色如常,心口一松,又怕陈氏再说下去,忙劝道:“刚才王大夫都说了,如如没多大问题,顶多再不舒服一阵子,明早上就会好起来,娘您得保重自己的身子,别累坏了才行。” 妙瑜也劝道:“母亲,现在天色也不早了……” 却是她一开口,陈氏脸色一沉,不耐烦道:“如如都难受成这样了,你做姐姐的就不能想着些,还想着出去玩,外面到底什么东西在勾着你,是不是最后连这个家都不要了?” 妙瑜微有错愕,随即微微笑道:“娘,我并无此意,只是想说如今天色已晚,此时出门不合适,如如身子又不好,姐姐和我理应留下来照顾她。” 陈氏也知道自己心太急了,落泪道:“你们都是娘十月怀胎生的,个个都是宝贝,尤其是生如如的时候,娘差点就去了,如如从小身子又不好,娘这才,这才……是娘不好,总是误会你,瑜儿你别怪娘亲。” 妙瑜轻抚陈氏的后背,柔声道:“母亲,孩儿知道。” 陈氏渐渐止住泪,点头道:“这就好,这就好。” 安抚好陈氏,姐妹俩前去看望董妙如,还没到屋门口,一个花瓶砸出来,伴随着一道暴躁如雷的骂声,“滚得远远的,我才没得病呢!” 丫鬟们战战兢兢,你推我搡,都不想进去送药,董妙春目光往屋内掠过一眼,见到董妙如背对着下人发脾气,正想从丫鬟手里接过药碗,妙瑜拦住道:“就算这会儿父亲来了,也未必能收起她的脾气。” 董妙春蹙眉道:“那也不能这样下去。” 妙瑜思忖片刻,微笑道:“我有一个法子能令妙如乖乖喝药,只是要些功夫,天都这么晚了,您先回去休息,留我在这便成了。” 董妙春见她胸有成竹,听她的先回去了,丫鬟又凑上来求道:“二小姐您若是有法子,赶紧使出来吧,奴婢快熬不下去了。” 妙瑜扫一眼这些丫鬟,“你们也不必在这熬着,先回去睡吧,这里有我。” 丫鬟如释重负,又怕妙瑜改主意,顷刻间就消失得无踪无影,而董妙如却在屋内听得一清二楚,不由愤然开门,质问道:“你凭什么把我的人支走,你有什么企图?” “终于舍得出来见人了。” 董妙如恼羞成怒“这事跟你什么干系,你!赶紧把我的人都叫回来,不然——” “不然再继续砸下去?”妙瑜替她出口,又道,“都是你屋里的东西,尽管砸,我没有意见,只是作为你的二姐,我有些话要提醒你,若强撑自己的破面子不想喝药,到时候脏物都堆在你的肚肠子里,一日日变大,最终把你的肚子撑破了,场面比今晚上还难堪。” 这些狠话竟是出自素来柔怯的二姐之口,董妙如几乎不敢相信,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指着妙瑜鼻子骂道:“你你好歹毒的心!” “话虽直了粗了些,却都是实话,你爱听不听,”董妙如听了她这种口气,气得脸都红了,妙瑜不给她犯矫情的机会,“现在人都被我赶走了,你也不必顾着多余的面子,趁药热赶紧喝了。” 知道董妙如不会当面喝下去,妙瑜说罢扬长而去,趁自己还有会儿精力,把秋岚叫进来,“你去查查后院有没有姓张的老嬷嬷,大概五十出头,身量到我肩这。” 秋岚跟在妙瑜身边多年,却从未听说过这位张嬷嬷,毕竟是主子的事没有多问。 妙瑜又握住她的手,“我的好岚儿,还要辛苦你一件事。今晚的上元灯会没去成,怪是可惜的,往些年都过得热热闹闹的,出了很多有趣的事,明天你去打听一下,回来好说与我听听。” 秋岚当下点头应了。 交代完这事,妙瑜才总算能安歇下来,仰躺望着头顶的帐子,避开了元夜本该是高兴的,却一点儿也没有兴奋劲儿。 她从未想过让董妙如落到如此难堪的地步,按照原来的计划,悄悄在酒酿圆子羹中下药。 董妙春和陈氏素来不爱吃,也就根本不会碰这类羹汤,妙瑜又假意说些话激怒董妙如。出于某一种嫉妒,董妙如故意与她争食,出门时就会腹痛难忍,这样一来就参加不了上元节。 按照她的性格,也不会让两个姐姐参加,如此就能避开前世那些恶人。 这是妙瑜心中最完美的打算,却没想到董妙如竟会生气到这地步,连一勺都不肯想让,最后甚至气极了,霸道到将大半碗羹汤喝干净,连渣子不给她剩下一点儿。 泻药的威力是极猛的,也难怪她那样难堪了。 说到底,这也怪不了他人。 妙瑜也不怜惜徐婶。 徐婶从根儿上就坏了,仗着陈氏心软就在府上作威作福,做尽了无赖事。妙瑜下药时正巧被她撞破,按照她的脾气肯定会在事后告发,其实这样正合妙瑜心意。 徐婶能指证,她更能。 陈氏素来对徐婶心软,但在一个下人和自己亲骨肉之间,谁亲谁疏就分明了。 徐婶必定众叛亲离。 深邃黑沉的夜里,妙瑜静静地躺在床上,一股灼烫的泪水无法抑制地从眼眶里钻出来,默默无声的流淌在枕上。 她想起了前世的姐姐,父亲出事后,她和夏公公见了一面,随后又去陈家找表哥说清楚,回家后脸色惨白如纸,怔怔失神的样子,令人见了很心疼。 姐姐从小就与表哥玩得好,长大了知道男女之别,二人虽不再像从前那般亲密,却每回相见时含情脉脉,眉眼情动。表哥亦是如此,他寒窗苦读十年,本可以早娶了姐姐,却想来娶亲时让她风光一些,就努力地挣来功名。 考中举人,上了殿试,成为年轻有为的进士,入翰林登上六部九卿指日可待,哪里想到飞来横祸。 听说姐姐亲自去陈家取消婚约后,表哥就生了一场大病。 他每日每夜的咳嗽,甚至还吐出了血来。 在他的绝望中,自家红灯笼挂起,姐姐乘着一顶红轿子入了宦官后院…… 幸好,幸好现在她避开了胡闵和高冲,姐姐避开了夏公公,也就不会因此赔上一生的幸福。 妙瑜眨着眼往头顶的帐子,缓缓地抚了抚脸,一天的奔波渐渐化为睡意,便在梦境中睡去了,次日大早上醒来,还真发生了一件大事。 秋岚一面绞着热软的白巾,一面说道:“胡阁老的公子胡左侍郎在街上逛花灯,迎面看中了一位妇人,想把她带回去,妇人不肯,又闯到街上把这事闹大,人挤人都看胡阁老公子的热闹,后来还把巡城御史招来了。这位姓张的巡城御史一见到胡阁老公子就连声喏喏,像条哈巴狗似的,又见妇人蓬头垢面,料定是个贫贱家境,不由分说要将她捉回衙门,谁知这妇人痛哭流涕,喊张御史相公。” 正听到关键处,妙瑜心头忽跳,仿佛她就是这个妇人,正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接着又听秋岚说道:“这才知道他俩是一对夫妻。可笑的是,张御史点头哈腰,拼命巴结胡左侍郎,愣是连自己的结发妻子都没认出来。” 秋岚还没说完便笑了一声,“小姐您瞧瞧,这对夫妻可不可笑?” 妙瑜沉默不语。 她避开胡闵,却让其他女人掉入狼窝,或许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说起来这对夫妻可笑又可怜,竟让他们撞见了胡闵这样一位煞主子。 却是董妙如从丫鬟嘴里撬出了昨晚上的事,心有不甘,细细想来,愈发觉得晚宴上妙瑜举止古怪,随后又说了那句“今天他来看我了”,明显想惹起她的情绪。 她越想越越不对劲,险些气坏了。 好啊,她拿她当亲姐姐,却想不到此人如此阴险毒辣,竟联合一个下人陷害她,还害得她当众出丑。 虽说陈氏已严令当时在场人不说出去一个字,可在董妙如这边面子早丢光了,又怕消息传到那人的耳朵里,惹得他也来暗暗笑话,更是不甘于此。 晴儿见自家主子脸色红一块,白一块,知道她正在气头上,便不敢继续往下说了。 眼下董妙如虽然有气,但碍着面子不敢胡乱出门,推说养病整日闷在屋内,就想着这件事赶紧过去。 殊不知,这样正方便妙瑜行事。 她和林府的交往瞒着府上众人,就连秋岚也没有告诉,除了头天回来被杨蛮撞见。 不过他素来不把她放在心上,妙瑜没有多加顾忌,在董妙如不出屋的这几日,她常常去林府做客,春桃也待她十分亲切,宛若自己的亲妹妹一般,倒是林绍棠除了头回见面目光流连不转,往后她去林府的时候,他都不在府上,想来是在极力巴结高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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