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梦中,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黑暗。 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接下来,又要梦到多年前的那个夜晚,那个下着雪的,苍茫一片的夜晚,那个他永远失去母妃的夜晚。 内心蓦然升起一种恐惧,他想醒过来,却在多次尝试之后发现只是徒劳。 快点醒过来······我不想再回到那个夜晚······ “不要······不要······” 忍受着伤口隐隐的疼痛,他不顾一切地挣扎着,呢喃着,梦呓着。 忽然,有一双手覆上了他的额头,替他拭去渗出的冷汗,之后又有一双手握住了他的手。 那是同一双手,温柔中带着坚定,掌心传来的温度让他的心绪慢慢平静下来,不知不觉中,再度沉沉睡去。 那双手仿佛慰藉,始终紧紧相握,不曾离开。心中是从未有过的踏实,长夜漫漫,却不再梦魇。 第二日,江麟缓缓睁眼,看到趴在榻边熟睡的少女。 初春的暖阳从窗口照进来,一寸一寸抚摸她白皙的面颊,宛如梦幻。 原来,昨夜重伤之时,一直守在自己身边的,是她。 “少主。”看得痴神时,门外传来一声禀告。 一点一点将手从少女手中抽出,仿佛怕惊扰到她,江麟动作轻柔至极,俯身,将坐在地上的少女抱起,轻轻放躺在自己榻上,替她盖上锦被,蹑手蹑脚走出房间。 蹑手蹑脚?翻云覆雨的江少主,竟然还有这样一面。 “什么事?”走出房间,轻轻带上房门,江麟恢复了一贯的冷然。 萧凌垂首作揖:“太傅让在下来问您,如何处置凉燕的战俘?” “凉燕人骨头硬得很,定不会臣服。就算迫不得已归降,有朝一日,也会寻得机会逆反。我们这次虽然胜了,但只是勉强保住城池,不但什么都没得到,还损失了兵粮。如今沧延的境况,已经经不起任何变数了。” 江麟皱了皱眉,随即眸中泛出冷彻的光,掩盖了一切哀愁:“坑杀。” “姑娘,你醒了?”飞雪醒来时,便听到侍立一旁的侍女问道。 看了看自己躺着的床榻和盖着的锦被,飞雪不禁一愣:“公子呢?” “少主公务繁忙,出去了。”侍女答道,言辞闪烁,随即岔开话题,“少主说他昨天不胜酒力,劳烦姑娘照顾了一夜,实在抱歉。还说姑娘累了,让奴婢不要吵醒姑娘,等姑娘醒了以后再侍候姑娘洗漱用膳。” 侍女说了这么多,飞雪却是一句也没有听到,一直怔愣在那里。 他出去了?可他身上还有伤,昨夜流了那么多血,今日一早就如此奔波劳累,身体怎么吃得消? “姑娘,姑娘?”侍女看她许久没有反应,有些担心地叫道。 “公子在哪儿?”回过神来的第一句话,却是严肃的质问。 “这个······”侍女话语吞吐,神情颇为为难。 “告诉我。”飞雪感到了一丝不安,眼神冷凝。 “奴、奴婢不知!”侍女从来没有见过飞雪如此神情,一时害怕,语无伦次。 “罢了。你不说,我自己去找就是了。”飞雪从榻上站起,向外走去。 侍女更加慌了,连忙拦在她身前,“扑通”一声跪下:“姑娘,不能出去啊!少主说外面乱得很,他说姑娘在房间里干什么都行,唯独不能出去啊!” 外面乱得很?飞雪一听此语,更加焦急:“让开!我必须去找他!” “他在城外二十里的空地上。”门外,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萧凌推开房门,走了进来,“不要为难她了,你自己去找他吧!” 城门大开,一袭白衣疾奔出城,轻盈的身法难以掩饰焦急。 身为望月宫宫主的门徒,她内在修为极高,没多久便已奔出很远。眼见就要到了,不远处却传来阵阵惨叫。 心中更加不安,她脚下生风,跑得更快。 待她停下飞奔的步伐,眼前的一切让她大为震惊。 呈现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巨大的坑。坑中是身穿战甲的凉燕士兵,许多人身上插着箭羽。 而惨叫,就是从这些中箭的士兵口中发出的。 虽然已有许多人中箭,但还是有人为了求生,不惜一切代价往上爬,企图爬出这个惨不忍睹的大坑,重获新生。 “放箭。”旁边不远处,传来一声淡然的指令,语气是她所熟悉的,那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仿佛眼前的一切生死都无关痛痒。 随后,一群□□手上前围在坑边,将弓拉满,对准坑中的凉燕士兵,放箭。 飞雪平生从没有见过如此惨烈的景象,满脸惊诧,随即反应过来,一下跃到江麟身边:“你放过他们!” 江麟坐在马上,高高地俯视着发生的一切,眼光睥睨,不为所动。 “求求你,放过他们!”飞雪央求道。 江麟依旧冷然,任凭箭如雨般射向凉燕士兵。 飞雪全身瘫软,一下跌坐在地,怔怔看着这一幕。 确定坑中没有一个活人后,便开始填土,一铲一铲,将血腥的一切掩埋。 半日的时间,偌大的一个坑,终于被慢慢填平。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一切,最终变得与周围景象无异。 许多年后,又有谁会知道,今天这里所发生的一切? “回城。”江麟淡淡吐出两字。策马调头,俯身用手臂环住飞雪的腰,想要把她拽上马。 “你太残忍了!”腰被人环住,怔愣的飞雪蓦然反应过来,从江麟的臂弯中挣脱开来,冷冷仰视着坐在马上的男子。 那一个瞬间,江麟全身一震。 那样的眼神,他第一次在飞雪的眸中看到那样的眼神。 冰冷,无情。更令他伤感的是,朦胧双眸的眸底,缓缓溢出的悲哀。 “少······少主。”旁边的副将吓呆了,结结巴巴地唤他。 江麟随即回过神来,不易觉察地将快要浸满瞳眸的伤感掩盖,化为无形。策马,带领军队返回城中。 “随你。” 冷冷地,他丢下两个字,头也不回地离开。 那两个字远远向她飘来,在她耳边萦绕。然后,渐渐淡去,最终,消弭于无形。 “少主,您一天没进食了,吃一点吧。”萧凌站在一旁,劝道。 “那丫头不也一样?”江麟坐在案几前,望着案上明灭的烛火。 三个月中,曾经有多少个夜晚,他们相对而坐,什么也不说,只是那样静静坐着,望着烛光明灭。 他很享受那种平静。可从今往后,那种平静,是再也不会有了吧? “少主!不好了!”服侍飞雪的侍女急匆匆奔来,气喘吁吁,“飞雪姑娘······飞雪姑娘走了!” 江麟一震,虽然早就料到她会离开,心中却还是一阵失落。 “随她去吧。”江麟淡淡道。随即想起了什么,眼神一凛。 “少主不担心她会打探到沧延的底细” “防人之心不可无。” 太傅!太傅怎么可能会让飞雪离开? 白衣少女背着包袱,缓缓走向城门。全身沐浴在夕阳中,给一身洁白镀上灿灿金光,如雪后初晴,显现出一种不真切的美。 走到城门下,回首,望着身后的殿宇,心中蓦然泛起一丝哀伤。 在这里的几个月,虽有战乱,却从始至终被他护在羽翼之下,不曾受半分波及。 内心有一种幸福感,那是她多年在清冷的月阁修习时不曾有过的。 她开始渴望那种温暖,渴望那种归宿感。 可今日,当她因担心他的身体,不顾一切地跑到他那里时,自己亲眼看到的一切,让她从梦中清醒过来。 之前还一直不解为何他的性格冷暖无常。 现在,她终于找到了答案。 原来,人都是有两面的。他既是冷淡中透出丝丝关怀的男子;同时,他也是沧延黎民众生的少主。 回去吧。她在心中对自己说道。 忽然,城墙上响起一阵异动,抬眸,却看到上面多出了许多人,纷纷弯弓搭箭对准她。 □□手身后,缓缓走出一个老者。 那是,江公子的太傅? 老者冷冷看着她,抬手,眼看就要下令放箭。 “住手。”马蹄声由远及近,江麟策马疾驰,在飞雪身旁勒住马缰,下马,挡在飞雪身前。 “麟儿!”太傅惊诧,“你来干什么这个女子是望月宫的,不能放她回去!” “放她走。”江麟定定说道,眼神凛冽,不容丝毫反驳,“我是少主,听我的。” 目光随即变得和缓,他转头看向飞雪,从袖中抽出一物:“这是你救我时所用的匕首,是我母妃留下的。你既然用它救了我,证明你跟她有缘,你收着吧。” 飞雪接过匕首,仔细端详。昨夜,因担心江麟的安危,急于相救,并没有在意匕首的样子,现在细看之后,却是一惊。 匕首的握柄是银质的,一面刻着一只蝴蝶纹样,另一面刻着的,却是“梦蝶”二字。 夕阳下,那两个字泛出灿灿金光,极为耀眼。 “江公子,这匕首太贵重了,我不能收。”飞雪推脱。 “这匕首到我手中,我就是它的主人。我想给谁,自然由我决定。”江麟冷冷道,旋即话锋一转,“何况,我也不是白送给你。” 他探手入怀,掏出一块巾帕:“这个我拿走了。” 飞雪一愣,那不是她的巾帕么?昨天因为怕江麟太疼,让他咬在嘴里的巾帕。 用如此贵重的匕首换一块巾帕,这······ 她从腰间解下随身佩戴的香囊:“你的匕首太过贵重,这是我师傅给我缝制的,给你吧。” 江麟接过香囊,看了看,闻了闻。香囊是女子的常见配饰,并没有什么稀奇,可江麟眼中却闪过一丝欣喜:“谢过飞雪姑娘,我收下了。” 随后牵过马匹:“只能送你到这里了。走吧,记住,不要回头。” 不要回头。听到这四个字,飞雪心中哀伤之感再度泛起。 “我想走着走。”飞雪默默道,“这样,我还能好好看一看这座城。” 是啊,骏马脚程如此之快,这座记载着他们三个月时光的城池,恐怕很快就会消失在视线里。 且让我慢慢留恋这一切。 江麟上到殿中的最高处,临窗而立,看着远处夕阳下,少女远行的背影。 “少主,你为什么不和飞雪姑娘解释清楚?这怨不得你。”萧凌站在他身后,语气有些微的激动,“现在还来得及,去向她解释,告诉她战争本就如此;告诉她,你今日的所作所为,是为了沧延幸存下来的臣民!” “这有用吗”江麟反问道,言语讥诮疏冷,带着恨意,“就像当年,你母后害了我母妃,我知道她是为了你,而你是无辜的,可我还是会恨你母后,也恨你。” 萧凌心下大骇,面色瞬间惨白。 “你都知道了?”萧凌的手伸向自己面颊,撕下了一直戴着的□□。 面具下,是一张已经毁容的脸,狰狞可怖,惨不忍睹。 江麟转过头,看着那张脸:“我早就知道了,皇兄。” “ 哈哈哈!”萧凌忽然放声大笑,待笑声慢慢平静,感叹道:“振天,你的确聪明,看来父皇当年把东宫之位给你,也是应该。” “谁稀罕!”听到萧凌提起自己的字,提起当年东宫之事,江麟有些恼了。 “生气了?”萧凌冷笑,“不就是因为你那个‘母妃’吗?你的真以为你母妃的一生,没有一点瑕疵告诉你,宫廷之中,永远没有这样的人!要不是你母妃从中作梗,父皇会下令抄没冷家吗?” “你说什么?!”江麟凛然一惊。 “哈哈!没想到,还有你不知道的事啊!”萧凌语声冷冷,低低叙述,“我与冷决的小女儿自小相识,青梅竹马。当时,冷家正想着怎样归顺我母后,好在朝中占有一席之地。就利用我们之间的关系,让我与她定下婚约,共结连理。” “当时你母妃母凭子贵,表面曲意逢迎,暗中却与我母后分庭抗礼。” “胡说!”江麟怒极,斥道。 “听了后面的事,就知道是真是假。”萧凌继续道,“此消彼长,如果冷家与我结为姻亲,必定对你们母子不利。于是你母妃就和父皇说,冷家世袭王侯,尽知朝中之事,也许府中保留着当年他夺嫡篡位的证据!” “这是历代帝王的软肋所在,更何况当年先皇的遗诏本就下落不明。”萧凌眼中满是恨意,“于是,父皇随便寻了个由头,灭了冷家。我自此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小凌!” 之后,便是许久的沉默。殿中气氛压抑冷凝,让人窒息。 “哈哈哈”这一次笑的,却是江麟。 笑声凄厉狰狞,宛如狂魔,让人闻之心中骇然。 “既然我们都染上了对方的血,那我们扯平了。”不知笑了多久,江麟终于平静下来,“你隐藏自己真实身份,助我复国,为的又是什么?” “其一,和你一样,是身为皇族中人的责任与使命。”萧凌正色道,眼神随即有了一丝情愫,“其二,找到她,我知道她还活着。” “既然这样,那么”江麟语气缓缓,“就先帮我跟着飞雪吧,在暗中保护她。” “其实,宫廷之中,是有没有瑕疵的人的。”江麟转头,继续看着窗外,“那个人,叫做周梦蝶。” “我送给飞雪的匕首,里面大有文章。”他缓缓吐出一口气,“那是一个承诺。” “梦华皇都要变天了,但愿那柄匕首能救她一命。” 这已是他所能为她做的全部。 那个少女,注定要离开他,回到那个清冷的月阁里。 大争之世,平淡一生是她最好的归宿,而不是和他一起血雨腥风,尝尽世间苦楚。 抬手,将香囊凑近鼻端。 有淡淡兰香萦绕。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