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夜晚,晴空万里,月朗云疏。 名医宋陌在房间里为飞雪诊治,门外的廊下,江麟与萧凌望着庭中的满院清辉,缄默不语。 “是她么?”江麟淡然开口,语声穿透月夜的疏寥,无限辽远。 “什么?”萧凌问道,虽说是问,语气却是定然,没有半丝疑问。 “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江麟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却已将一切挑明,“最近你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不出来,不就是为此吗?” 双手再度不自觉地握紧,连日来,他独自待在自己住处,不曾走出房间一步,甚至连饭食都是让人送到房间里。他终日坐在榻上沉思,每每想及此事,双手便紧握成拳,有时甚至能听到自己的手指关节作响。而每次,在他快要控制不住自己心绪之时,横放在膝的佩剑便会感受到主人心中的情绪,发出微微鸣动。 檐下的阴影中,他将手中之剑举起,呈在月光下。银白的月光照射在银白的剑鞘上,光彩熠熠。他缓缓抬手,拔出鞘中藏锋,那个瞬间,整条昏暗的走廊顿时亮了一亮。 “好剑。”剑身的反光使江麟觉得刺目,不禁赞叹。 “此剑名为‘浣露’,虽不及你的‘玄羽’,却也算稀世名剑,”萧凌语声淡淡,目光看似欣赏院中景致,实则已然飘远,“此剑本由冷家历代珍藏,当年我与小凌定亲,冷家为抱紧我这棵树,送我此剑,以此示好。后来冷家倾覆,偌大宅邸之中的一切一夜之间化为虚无,府中稀世珍宝均被充公。后来梦华攻入国都,那些存放在国库中的异宝便就此毁于战火,化为焦冥。” “冷家已覆,沧延已灭,风风雨雨之中,我一直将神兵带在身边。我的面容都已尽毁,可它却至今完好无损。” 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仿佛是在嘲讽:“可这又有什么用呢?剑还在,人已远。当曾经的繁华已成过往云烟,留下的事物,不过都是讽刺罢了。就像你我,也都是讽刺。” “繁华?你居然认为那是繁华?”江麟觉得不可思议,诧然之色一闪而过,嘴角噙着一抹讥诮,“人皆道绝胜烟柳满皇都,却不知此景背后,暗藏着的,是怎样的血腥与肮脏?皇权的中心,永远没有大市归隐,没有纯净乐土,更没有名副其实的烟柳繁华,现在的望月宫不就是如此么?皇兄,你究竟是没有发觉,还是刻意逃避?” “都有吧,”萧凌苦笑之色顿时收敛,“如果我不逃避,就会变得和你一样。” 这一次苦笑的,却是江麟:“是啊,人都是会变的。对于我来说,世间的一切,早已没有任何牵绊;但于你而言,你是万万不能改变的,这对于你来说,就是生不如死。” 他叹了口气:“你我二人相似之处很多,最大的不同,莫过于心性。” “仅是心性的不同,却在冥冥中改变了一切。我成了一个来自地狱的噬血修罗,而你,却一直怀着一颗赤子之心。皇兄,我说得可对?” 听到江麟这样形容自己,萧凌一愣,正要答话,忽听到身后房门打开的声音,却是宋陌从房中缓缓走出。 “宋大夫。”不等萧凌上前,江麟却已然一步越了过去。 “江少主,”宋陌躬身行礼,禀道,“飞雪姑娘身上只有几处瘀伤,并不打紧,只是她身体受寒毒侵蚀,体质虚弱,每每受创,体内寒毒都会有抬头之势,从今往后要务必小心。” “有劳您了,宋大夫慢走。”江麟正色道。 当宋陌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蓝衣男子坚毅冷然的面庞覆上浓浓的沉重和担忧。 “心疼了?”萧凌借着折射到廊下的微弱月光,看着他的面色,“看来你不是没有牵绊。” 心事被说中,江麟不再刻意隐瞒,定定开口:“我知道望月宫宫主是你要找的那个人,可她是你故人的同时,也同样是雪儿的仇人。” 眼中随即闪过一丝复杂的情愫:“‘赤子之心’并不是恭维,到那时,如果雪儿硬要报仇,你千万不要对她出手,永远不要。” 翌日。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间的缝隙照进房间,映在少女无瑕的容颜上,一寸一寸抚摸她的肌肤,清丽动人。 她缓缓睁开双眸,看到男子坐在榻旁,年轻的面庞冷峻沧桑,看她的眼神却是温柔无限。 “醒了?”还不等她开口,江麟却已然忍不住,连忙问,“感觉怎么样?身上还疼吗?” 飞雪一脸的不解,随后笑了笑:“公子······不,振天,昨晚你就问我疼不疼,当时我已经说不疼了,现在你又问我,自然是不会再疼了。” 看着飞雪的笑容,江麟却满是心疼,伸出手去,一把将飞雪揽进怀里:“还说不疼,昨天都听宋大夫说了,你身上有好几处瘀伤!然后我进来看你,你在榻上咳起来没完。难道你都忘了?傻丫头,每次都是这样,谎都不会说!” “我真的不疼了!”知道江麟心中担忧,飞雪焦急地道,“你看!” 说完便从江麟怀里挣脱,一下跳到地上,站在他面前不远处。 “小心!”江麟没料到一向文静的少女会突然猛地一跃,想伸手揽回却已是不及,着实吓了一跳,连忙服软,“好的好的,你说不疼就不疼。下次别再这样了,会摔到碰到的!” 听出了他语无伦次中的关心呵护,慰然舒心的笑靥在少女的玉颜上漾开:“你等着我,我这就去将早膳取来。” 沧延宫与梦华皇宫相比,规模虽远远不及,宫中侍仆却也众多,尽数为在战火之中流离失所的沧延人。江麟虽为少主,却生性冷漠孤僻,平日里若非议事,便不会让人近他分毫,自然也无婢仆侍奉在侧,连饭食都是自己去取。今日飞雪为显自己已然无恙,便争着去将早膳端来。 知道她是不想让自己担心,才表现得比往日活跃许多,江麟心下虽暖,却还是觉得无奈,不禁哑然失笑。 但那一抹笑还未延展开来,便已凝固在嘴边。 恐怕,她有许多笑容,都不是发自内心的。 她遇到他之前,一直是那个不谙世事的望月宫弟子,不知人间悲喜。但自从在陌城外与他相识,便是在那场大雪里,仿佛冥冥之中就已经注定:这个少女与他一生的牵绊。 是喜?是悲? 他感觉这个人是他生命中的一道光,照亮了心中那片黑暗已久的荒原,他不再是那具行尸走肉,内心有了活下去的希冀:那是一个夙愿,执子之手的夙愿。 但世事沉浮,短短半年,已经历了太多,他能看出,这个曾经没有晦暗的少女心中已有了悲凉与凄苦。他不想她被世间的一切湮没,但世事难料,他也不知道自己能替她遮挡多少风风雨雨。 思忖间,飞雪已端着早膳回到房间。 江麟立即恢复到往日的神色,不让飞雪看出任何端倪:“吃饭吧,多吃一点,最近你一直吃得很少。” 飞雪应了一声,在他身边坐下,开始用膳。 “振天,我吃饱了。”过不久,飞雪放下筷子,“我们去外面走走吧。” “好。”江麟笑着答应她,眼里满是宠溺。 刚要站起,却感到腹中一阵剧痛,一个反应不及,猛然跌倒。 “振天!”飞雪大骇,不知所措。 大殿内。 “说吧,怎么回事?”徐晃坐在殿中,看着下面跪坐在地的少女,问道。 “今晨我和振天用早膳,用完早膳振天就······” “我问的不是这个!”问了好几遍都是这样说,最后的耐心终于消磨殆尽,徐晃拍案而起,“你还打算隐瞒?你和麟儿一起用膳,他中了毒,而你却安然无恙!我已问过厨下,他们都说今天是你去取的早膳,不是你从中作梗是什么?” “我没有!”飞雪听到此话,大惊,连忙辩解,“不是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一会儿你就什么都知道了。”徐晃重新坐下,冷静下来后,断然吩咐,“来人!” “太傅大人。”随着一声令下,殿外有几人涌进来,手持刑杖,在飞雪两旁站定后,齐齐向着徐晃躬身行礼。 “给我打!”徐晃愤愤道,“打到她说为止!” 得到命令后,那几人毫不迟疑,大力将飞雪按倒在地,便将刑杖往飞雪背上猛击。 飞雪感到痛得难以忍受,每一棍击在背上时,甚至能感觉到五脏六腑都猛地一震。当下牙关紧咬,额头上有涔涔冷汗涌出。 “飞雪姑娘······”侍立在殿角的侍卫宫女只见殿中少女的背上随即有血殷殷渗出,很快便将背部衣衫尽数染红,距离虽远,却依旧殷红刺目。但终究是无法阻止,一时心急如焚。 “都给我住手!”人未到,声先至,一声冰冷断喝响彻殿中,随后便有一袭蓝衣冲进大殿,抢身到飞雪身旁将所有迎头击下的刑杖挡开。 “振天······”飞雪在旁边喃喃,虚弱至极,“我没有······” 江麟立即查看飞雪的伤势,入眼处却是满目殷红。强压下心中的愤怒与心疼,跪坐下来,将身旁飞雪慢慢扶起:“不怕不怕,没事了。” “麟儿!”徐晃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你来这里做什么?余毒未清还不好好躺着?” “我要是再不来,雪儿就要被活活打死了。”江麟的声音缓缓响起,在大殿之中回荡,冷彻至极,“不过查个事而已,太傅大人何必兴师动众?事情尚未明朗就动辄用刑,未免不妥。” “还不清楚么?毒分明就是她下在饭菜里的!”徐晃愤然道。 “何以见得?”江麟冷笑,问道。 “为何一起用膳她却没事?”徐晃毫不退让,“这还不能说明一切么?” “因为下在早膳里的毒伤害不到她!”江麟定然道,面对徐晃的咄咄逼人,却是一丝慌乱也无,“早膳的残羹我早就让萧凌拿给了宋大夫,宋大夫说下在其中的毒名为‘炎炽’,性极阳,我服下后定会中毒,可身有寒疾之人服下,却能以毒攻毒将其消融。” “一切尚未明朗,也许如太傅所说毒是雪儿下的也不无可能。” 怀中的飞雪听江麟如此说,全身猛地一震,挣扎着分辨:“不是我······不是······我······” “不怕,听我把话说完。”江麟安抚地拍了拍飞雪的头,让她在自己怀中倚好,低声劝慰。 入手处,却是一片濡湿。 如墨长发已被汗水浸透,那她方才是有多痛? 想及此处,江麟更不迟疑,抬眼望着徐晃,眼中满含深意:“或许,是另有他人要设计陷害,故意而为呢?既然说不清楚,与其在这里审问她,倒不如将准备早膳的厨下全部下狱拷问一番,逼问出谁是幕后主使,岂不是更好?” 江麟紧紧盯着徐晃,嘴角浮起一抹讥诮的笑:“如果是栽赃嫁祸,那幕后主使定然是知道雪儿身有寒毒之人,知道此事的,只怕太傅也在其中吧?” “你!”徐晃骇然,立即掩饰,“你忘了她是什么身份?她是望月宫的,很有可能是打入沧延内部的奸细,无论如何,给你下毒的可能性最大!” “那请问太傅,望月宫所用之毒是什么?”江麟目光看似平和,但细细凝视之下却不难看出,平静之下涌动的暗流。 “这还用问?断魂砂名闻天下,有谁不知?”徐晃不加思忖地答道。 “既然如此,如果雪儿要杀我,为何不用断魂砂,反而要用毒性远远不及的炎炽,而且还不下足分量?由此可见其幕后之人的栽赃之意。” “麟儿,”江麟讲事情分析得如此透彻,却一直不说出主使是谁,徐晃已然明白其中深意,却依然咬着牙不放,“有些话我不得不说。” 他抬手指向江麟怀中的少女:“你为这个女子顾及太多,早晚会影响到你的宏图大业。你身上肩负着沧延黎民的性命,妄不可大意。你为她准备些盘缠,让她走吧!” 江麟顿时感到怀中的单薄身躯再度震了一下,同时自己心下也是猛地一沉,连忙将飞雪抱紧,口中反驳:“不,我不会让她走。世道如此纷乱,梦华皇室更是尔虞我诈重重,她回去只有死路一条!” “你竟要维护梦华的人!你是不是昏了头?”徐晃大怒,“来人!此妖女迷惑君上,当场将其杖杀!” 手握刑杖的人得令,当即拽住飞雪手臂向外拉,欲要将飞雪与江麟分开。 江麟不但不放手,反而将飞雪紧紧护在身前,把少女脆弱的身躯环在臂弯里,无论别人怎样往外拽,始终不曾松开。 “两个一起打!”徐晃更是怒极,“耽于女色,如此少主,不如没有!” 此语一出,在场众人皆是大惊,少主帝王之学由太傅亲授,太傅一直视其如子,今日却是说出这样的狠话! 江麟却是不以为然,眼里竟是丝毫惊诧也无,垂首笑了笑,缓缓吐出两字:“来吧!” 那几人顾及江麟少主的身份,一时还不敢下手,此时听江麟如此说,便不再犹豫,向着江麟猛然击去。 “振天······不、不要······”被护在怀中的飞雪心中焦急,用仅剩的一丝力量将江麟推开,“他们要杀的是我,你不要······” “雪儿不怕,”力量实在甚微,就算飞雪使出全力,江麟依旧纹丝不动,反而将飞雪抱得更紧,“知道吗,能和你承受同样的痛,我好心安啊······我还从未有过这种感受呢!” 没想到江麟会如此说,飞雪一愣,随后刑杖落到江麟背上发出的沉闷响声即刻将她拉回现实:“振天······不!” 眼角有晶莹泪珠滚落,她奋力挣扎,一时心急,气血上涌,咳了起来,随后猛地吐出一口血来,竟是再也支持不住,顺势倒在江麟怀里。 “雪儿!”江麟大惊,再也顾不上其它,内力凝聚在右臂上,袖袍猛地一挥,众人只觉蓝色练影猛地一晃,所有刑杖被尽数弹开,行刑的人被气劲带到,摔倒了一片。 不亲眼所见,万万不会想到少主武功如此之高! 无视众人诧异的目光,江麟将飞雪打横抱起,猛地一跃,瞬间掠出大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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