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悠长,古淡恬远。蕴含世间万千情痴,响于弦雅阁中,萦绕于房梁之上,丝丝缕缕,缱绻缠绵,却不失空灵,宛如谪仙临世,飞越瑶池。  吴昭仪轻柔抚琴,袅娜身姿斜倚于美人榻旁,细长手指灵动优雅,莺莺婉转间,纤美动人。  她已弹了两个时辰,一旁骆王却从始至终只盯着面前的茶盏,自顾品饮,面色阴沉,看都未看她一眼。  “啪”的一声,一根琴弦断掉,如抽刀断水一般,将清长曲声斩断。  “臣妾该死!”见骆王朗眉轻蹙,面有不悦之色,吴昭仪连忙蹲身行礼,“臣妾一时疏忽,扰了君上的雅兴,臣妾知错,君上莫要责怪臣妾!”  “责怪?哼!”骆王冷声一笑,语气满是不屑,“寡人哪里敢责怪你?言语轻佻,行为跋扈。这王宫里,爱妃一向想怎样就怎样,又有谁敢说个‘不’字?”  “君上······此话何意?”从她进宫时起,骆王便一直对她疼宠备至,虽不爱多语,言辞却也从未像这般锐利,带着浓浓的讽刺,吴昭仪一时错愕,面色随即白了许多,“瞧君上说的,臣妾······”  “你是如何心思,寡人难道不知?”不容她辩解下去,骆王冷冷出声打断,“拉拢吟曦与王后分庭抗礼,爱妃这一步,走得可真是妙极!”  “吟曦是阿瑾的骨血,你猜寡人会念及旧情,从而将其视为掌上明珠。攀附她与王后抗衡,无疑是最好的选择。”无视吴昭仪渐渐惨白下去的容颜,骆王字字锥心,“可谁也没料到,吟曦被镇国公二公子轻侮在先,走露与侍卫有私之事在后。爱妃既为骆国第一琴师,若非因此心绪烦乱,断不会失手到弹断琴弦的地步。”  “不知不觉,竟又知秋了。”一阵风过,有三两树叶零落,骆王不禁感慨,“兰花早已伤春而落,夏荷也终渐渐萎去,秋菊如此,寒梅亦如此。再美好的事物,终抵不过时间啊······”  秋风带着寒意送入楼阁,高处不胜寒,骆王咳了两声,不再理会一旁面色已变为煞白的吴昭仪,自顾步下阁楼,在秋意中渐行渐远,背影竟是平添了几分萧索。    幕落风起,吹来天边滚滚低云,遮住阴绵天空的最后一丝光亮,颇有山雨欲来之感。  鸾凤殿内提早点起了灯烛,长公主坐在烛旁,自斟自饮,香茗散发着清芳,沁人心脾,一饮而下,说不出的畅快,一如她此时充满快意的心。  “还是母后有办法。”看了看坐在对面的王后,长公主不禁赞叹,涟漪般的笑容在雅致的面容上延展开来,“现下宫里都传开了,说当时父王说吟曦‘狼狈龌龊,未出闺阁便与人私定终身’,还说‘没有这样的女儿’,真是大快人心!”  “遭人侮辱,又被揭出与侍卫有苟且之事,清誉真是被毁得一丝不剩啊!”长公主笑容转为阴恨,“德行有失的公主,连宫人都瞧不起。本宫倒要看看,她如何在宫中活下去!”  “兄长权倾朝野,又为武将之首,手握兵权,就连君上也要给他三分薄面,他的公子犯下这等事,不予追究,也在情理之内。本宫正是想到这一点,才会让兄长出手相助。”不同于长公主张扬的秉性,涉世颇深的王后却是沉得住气,云淡风轻,仿佛所说之事无关风雨一般,“那个吟曦,除掉也好,逐出宫也罢,都依着你。不过一个野种,没了君上的庇护,她便只有任人欺凌的命了。”  “至于吴昭仪,”王后凤眼半眯,闪烁出狠戾的光芒,“只等那一天,等王朝改了姓氏,本宫定要效仿吕后之法,让那个贱人生不如死!”    “振天······”  宋陌在榻旁施针,急得满头是汗,却徒然听到一声轻吟,循声看去,见少女终于睁开了眸,大喜过望。  “飞雪姑娘,你可算醒了。”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宋陌不由庆幸,“姑娘本就患有寒疾,昨夜又中了毒,我还担心你何时方能苏醒,没想到现在就醒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昨夜······中毒······咳咳······”飞雪不明所以地喃喃,声音极为微弱,胸口剧烈起伏,仿佛极简短的几个字便已消耗了她许多气力,“我······睡了多久······”  “姑娘昏睡了一天一夜。”宋陌如实答道,“昨夜你在廊下昏过去了,我将你扶进来,问脉之后发现你中了寒彻之毒。寒彻之毒为寒中之寒,进入姑娘体内必会撩拨起寒毒,这正是你昨夜寒疾发作猛烈的原因。”  “一天一夜······廊下······”飞雪努力回忆昏倒前发生的一切,随即一惊,“振天······振天呢?咳咳······振天······我要去找振天······”  想要去拿放在枕下的凝露,手臂却用不上半分力气。她心急如焚,一股腥甜涌出喉咙,却又是呕出血来。  “飞雪姑娘!”宋陌连忙用针灸为她止血,待飞雪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复,方才放下心来,开口劝道,“管翎已知晓少主的事,正在想办法。你现下的身体状况,禁不起这般挂虑。不必担心,安心静养便是。”  安心?如何能安心?  “他是被下狱······”纵然心中再焦急,却只能躺在榻上,连动一下都困难至极,更不用说去找他。绝望、无助、伤然瞬间袭上心头,两行清泪夺眶而出,静静淌落,顷刻便将方枕浸湿,“那个地方若是去了······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振天······咳咳······咳咳······”  她咳得越发猛烈,再也说不出话来。最后竟连喘息都变得困难,毫无血色的面颊竟因难以呼吸而泛起可怖的红色。  那种咳声,似肺都要被咳出来一般,让人听了心下不由一紧。  宋陌毕竟心软,见不得她如此,只好拿了药瓶,倒出一粒凝露放入她口中。飞雪服了凝露,沉疴得到暂时的压制,剧咳渐渐止歇,不多时,连力气也恢复了些许。她不再迟疑,将手伸到枕下摸索,竟又是拿了颗凝露服下。  “连服两颗,你疯了?”凝露为寒凉之药,服用一颗便已侵损身体根基,这般饮鸩止渴之法,连续服用两颗,着实是不要了性命,冷静如宋陌,也不由骇然,惊诧间,却见飞雪下榻走向房门,连忙唤住,“外面要下雨了,你去哪里?”  “去地牢。”飞雪头也未回,只是淡淡答了一句,显是下了决心,身形只略略一顿,便又迈出蹒跚的步履向外走去。  “少主不在地牢。”宋陌只得道出实情,“白日明家二公子进宫,说少主将其刺伤,特向骆国君讨要少主,现已将少主带回明家。”  带回明家?看来明程是要自行处置了。  飞雪更是一惊,想起昨夜月光下,那人恶恨疯狂的眼神,一种恐惧袭上心头,全身瞬间凉了个透彻:若是落到他手里,只怕情况会更糟。  当下更不迟疑,拉开门闸推开门扉。已近酉时,秋雨将至,门外天色阴沉,黑压压一片,不见一丝光亮,寒风直吹而入,搅得灯烛一阵明灭。飞雪不胜寒意,微微感到不适,脚步一滞的瞬间,右肩便已被一只手按住。  “明家在宫外,你出不了宫。”宋陌在她身旁劝道,“国君之女最讲清誉,公主出宫乃触犯宫规之大忌,且宫门守卫森严,你出不去。”  “清誉?”听到这个字眼,飞雪不禁苦笑,“我还有什么清誉?”  “宋大夫放心,我自有办法。”敛去面容上的酸涩,飞雪一只脚已迈出房门。  “什么办法?”  “吴昭仪。”    凉秋道尽东风意。入秋的第一场雨从天际纷纷而落,雨季已过,初秋的雨虽敛尽朱明时节的倾盆之势,却是那般绵绵无尽,不知要止于何许。  弦雅阁外,飞雪跪在青石板上,双腿早已痛得麻木。虽有宋陌在一旁撑伞,衣衫却还是被地上的雨水浸得湿透,冰冰冷冷贴在身上,一分分夺走她仅剩的体温。  “我们回去吧,”年近五旬的医者叹了口气,“通禀的宫人已进去一个时辰,她若真想帮你,早就出来见你了。”  飞雪颔首,低垂的眼眸现出一抹决然,揉捏快要失去知觉的双腿,待恢复了力气,倏地站起向阁里闯去。  “昭仪娘娘!”双手用力捶打门扉,飞雪望见阁中熄灭的灯烛,越发焦急地大喊,“吟曦有事求见,娘娘开门啊!”  “娘娘歇下了,你做什么?”守门的侍卫钳住她双臂,不留情面地将她拖开,“娘娘玉体尊贵,雨夜湿寒,肯定不会出来见你了。速速离去,莫搅扰娘娘休息!”  “娘娘,娘娘!”飞雪挣扎着,欲要挣脱开侍卫的钳制再度上前,奈何力量太过微弱,不但没有止住侍卫的拉拽,反而激起了怒意。那两名侍卫越发不耐,直接将她向后一丢,单薄的身躯与风雨中飘零的落叶一道跌在地上,雨水顿时溅了满脸满身。  “公主!”宋陌连忙上前将她扶起,触手却觉病骨支离,再见飞雪的神色像是极力忍痛,显然是摔得不轻,温吞如他,却也不禁恼火,当即指向两名侍卫喝道,“公主身子抱恙,你们这样做,未免太过分了!”  “若是本宫吩咐的,太医还有何话说?”手指正对着的门扉霍地打开,吴昭仪一袭纱衣,虽有尚宫韵儿为其撑伞,秋风吹进的雨滴却还是将轻柔衣料打湿,凝脂般的肌肤显而易见,婀娜身姿妩媚动人,唯独那双眼眸,带着浓浓的鄙夷与不屑,与周身柔媚气质毫不相称,“这般指着本宫,可是太大的不敬,太医还是将手放下吧,免得本宫治你的罪,命人割了你手指,可就不能问脉了。”  “娘娘!”僵持间,却有人拉住吴昭仪衣裙,“莫侍卫被明二公子带走了,娘娘帮我出宫,帮我救救他!救救他······”  “你的意思是,让本宫给你弦雅阁的令牌,帮你出宫?”吴昭仪冷笑,提起衣裙将飞雪的手甩开,看着上面沾有的雨水,满脸嫌恶,“不过一个侍卫,公主相许于他,愿意舍命相救,可并不意味本宫也愿扔了性命不要,去帮一个对自己再无用处的人。”  飞雪全身猛地一震,心中一阵恍惚。心灰意冷,苍白如死,用来形容此时的她,再合适不过。  不多时,待心绪渐渐平复,她摇晃着起身,站稳后双眸带着戏谑撩向吴昭仪:“当初是谁要拉拢我,利用我与王后母女相争?吟曦不善音律,却闻诗赋,《伤春曲》隐意为何,自是知晓。自我为娘娘作出下阙的那一刻,娘娘得了荫蔽与帮扶,而我却饱受池鱼之祸!吟曦不愿计较,却也并非愚笨之人。这一切,不是娘娘一个简单的弃子之举,便能撇得清的。”  正对上飞雪那双意味深长的双眸,柔妩的王妃顿时便是一愣:烟雨朦胧下,眼眸竟闪现出一丝锐利,如月色下的冬雪,泛着寒冷的银光,炫目,却也刺眼,拨开重重雾气向自己看来,直看进人的心底,避无可避,令人不禁一寒。  飞雪虽美,落在身上时,却是刺骨的。  “那、那又如何?”吴昭仪强作镇定,仍旧坚持着自己的立场,索性将发生的一切尽数吐露,“不妨告诉你,今日君上来本宫这里,也说看透了本宫的心思,说兰花伤春而落,嫣然不复,意在提醒本宫舍弃芳芜。君命难违,若不想触怒圣颜,本宫便只有明哲保身一条路。”  “该说的本宫都说了,公主已是失势之人,今后在宫中必定步履维艰,好自为之吧。”不再多言,吴昭仪转身走回阁中,重新合上的门扉斩断一切音容,天地之间,徒留无情风雨,以及被丢弃在风雨中的棋子。  飞雪晃了几晃,终究难以支持,跌坐在地上。秋雨虽不猛烈,却落了许久,地上已有积水。雪白衣裙浸泡在水里,逶迤铺开,哀婉而凄美,伤然之中,竟带有一丝讽刺。  “哈······哈哈······”仿佛没了知觉,感觉不到雨水的凉意,飞雪自顾轻笑,声音清甜依旧,却透着看尽炎凉的悲伤与自嘲,另人心中一颤,“哈哈······”  “起来吧,地上凉。”听不得她这般冷嘲,宋陌伸手将她扶起。还未触及那身冰冷,手里便被放入一坚硬之物。  “这是······”看着手中玄黑令牌上的“骆”字,宋陌顿时一惊,“骆国君的令牌?!”  “振天应该与你说过,当初骆王给我这枚令牌,放我出宫之事。”不等宋陌发问,飞雪已然说道,她不再称骆王为“父王”,疏远之意显而易见,“起初我还珍视于它,还怀着一分感念,现下······”  蓦地发出一声叹息:“传信给管翎,让他不要轻举妄动,找身宫人的衣服,即刻安排我出宫。”  “切记,千万不要让管阁辅打草惊蛇。”虽是吩咐,飞雪说话的语气却含着浓浓的疲惫,“若我救出振天,一切还有重新打算的余地;若不成,麒公子萧凌看淡功名,不恋征伐,你们无须逼他,让管翎继续做骆国的阁辅,其余人,尽数遣散便是。”  “到时请恕飞雪,不能为你们请封安身立命之地了。”  “这枚令牌,”最后看了一眼那个“骆”字,飞雪转身走远,不再留恋,“用完之后,扔了吧······”  仰望漆黑天幕,苍穹如墨,沉寂而压抑,遮住一切光亮,不知星月皆在何处,一如她此时绝望的内心。  唇角弯起一抹弧度,少女凄然的容颜上竟浮现了一丝笑意。一身衣裙虽尽数湿透,发丝还向下滴着水,如此狼狈不堪的样貌,在宋陌看来,那个清瘦单薄的白色身影,却是有着一种伟岸。  也罢······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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