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距宁州城外十里的马家坡集市上,一个少年趁着暮色沉沉,抓起小摊上两个包子就跑。摊主随后紧追,少年很快被摊主附近的街坊们拦住。众人围着少年,不由分说一顿猛打,他们边打边愤愤地说道:“小小年纪就敢偷东西,打死你权当为民除害!”  苏志遍布眼线寻找上官忠兄弟二人,得到二人藏身的消息后,他一路尾随,静观其变。机会来得正好,苏志走到人群中,他挡住众人,并掏出几文铜钱递予包子铺的摊主,劝阻道:“不过是两个包子,不值得大动肝火。”  摊主拿了铜钱,顿时眉开眼笑,众人唾弃角落里的少年后纷纷散去。  那个被打的少年正是上官忠。苏志俯身扶瑟缩在地的上官忠坐起,关切地问:“伤到哪里了吗?”  上官忠浑身血迹斑斑,但他扬起的目光却充满桀骜与倔强。面对突如其来的关怀,他无所适从地摇头。   苏志试探地问上官忠:“你还认得我吗?”  上官忠仔细看看苏志,想起了童贯与此人曾为他们一家送行。他点点头,答道:“您与我父亲同在军中。”  “你的父亲呢?”苏志假意四下张望。  “他、他故去了。”此时的上官忠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声音低沉。  “哦?他一身的好功夫,怎么会突然故去?”苏志惋惜地摇着头,他接着问道:“你的弟弟呢?”  接二连三的变故让上官忠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他的神色黯淡,低头不语。  “我在宁州城送公文时,看到宁州官府缉拿嫌犯的告示,图上画着的是你兄弟二人,你们为何杀人?”一番察言观色后,苏志胡编乱造谎话恐吓上官忠,“你若不肯说,我也帮不了你。”  苏志的话确是戳中要害,从没想过会变成杀人嫌犯的上官忠惊恐地抬起头,问道:“您能帮我?”  “你二人穿上戎装,随我回军中。官府的人是不会到军中去抓人的。”  上官忠的眼神挥复了炯炯,但还有一丝疑虑:“您为什么要帮我们?”  苏志的语气放缓,谎话也尽量说得感人肺腑:“这些年来,我与你的父亲一同出生入死,帮助你们兄弟自是理所当然。”  上官忠沉思半响:二师叔所在的宁州不能再回去,对他们而言那里是最危险的地方,即使不被官府抓去问罪,也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人要将他们兄弟俩置于死地。那么该不该相信眼前的这个人呢?不相信他又该如何?东躲西藏的日子什么时候能熬出个头?  上官忠低头看看手中被捏得开裂的包子,想想正在饥寒交迫中的弟弟,心中有所动摇。  苏志看上官忠久久沉默不语,使出激将法,说道:“你的父亲可是出了名的英勇,何曾有过畏惧?蝼蚁尚惜性命,你贪生怕死不愿从军也是人之长情。只是你偷偷摸摸、躲躲闪闪,可惜了你父亲的英名,哎——”  长长的叹息刺痛了上官忠敏感的神经,他顾不得浑身伤痛,忽地站起,果敢地说道:“哪个怕从军?哪个怕死?哪个要偷偷摸摸?接上我的弟弟,跟你走便是。”  年轻气盛的上官忠在前面带路,身后的苏志计谋得逞,暗自得意。  上官忠与上官义跟随苏志返回童贯的军营。苏志安排好兄弟二人住下,他令左右以军纪为由严加看管二人,他回童贯府中复命。  童贯的府中,苏志将上官忠兄弟的情况禀明童贯。  童贯夸赞苏志办事稳妥之余,筹划着如何处置这两个孩子:“他二人已在我们的股掌间,想要弄死他们绝非难事,但可惜了那把厉害的剑,若能为老夫所用,日后铲除狂妄之人可方便得多。如今难的是如何说服上官忠?让他即练就奇异的剑法,又能听任于老夫的调遣。”  “他们兄弟貌似走投无路,只需衣食无忧便可稳住他们。小人看得出那个哥哥上官忠对其弟弟上官义很是上心,依小人之见,只要满足上官义的要求,让他乐不思蜀,再以他来牵制他的哥哥,不怕上官忠不顺大人之意。”  童贯满意地点头,轻哼一声,说道:“毕竟是容易哄骗的孩子,那把神奇的剑值得老夫赌上一赌!”  一切依计行事。童贯亲自去见上官忠兄弟二人,嘘寒问暖后设灵堂祭拜二人的父亲上官青。灵堂之上,童贯哭得声嘶力竭,像是痛失了他的亲人一般,如此轻易骗取了两个不经世事少年的信任。童贯以喜爱上官义为名将他带在身边,极尽所能讨好拉拢上官义;上官忠在军营中拜苏志为师练习功夫,兄弟二人虽是常能见面,实则是被童贯与苏志分别掌控起来。  半年后,锦衣玉食的上官义与童贯相处得如同亲人一般。苏志感觉时机成熟,他将上官忠叫到一边,出言相劝:“义儿样貌俊美又年龄适当,依童大人之意,随他回到京中进宫服侍陛下,日后定能飞黄腾达。”  上官忠与弟弟相依为命,怎肯将弟弟送到宫中做太监,此言令他青筋暴起,一声怒喝:“不可!”  激怒了一心维护弟弟的上官忠,在苏志的意料之中,他不急不缓地继续劝说:“能近龙颜的好事,旁人求之不得。若是义儿能出人头地,也不枉童大人的一番苦心。”  上官忠眼中喷火,急切地说:“童大人的恩德,忠儿记在心上。义儿年幼无知,到了宫中也未必有所作为,请求师父看在师徒情分上,劝说童大人,切不可送义儿入宫。”  苏志冷笑两声:“我看劝不得,若辜负了童大人的此番好意,大人定会恼火。”  上官忠血气方刚,却在弟弟的事情上乱了方寸:“如若定要送人进宫,送我便是。义儿还小,他吃不得苦。”  苏志假意为难地说道:“你的年龄已不合进宫的规矩。如今你兄弟二人虽受童大人的照顾,但不及你父亲在的时候,他那把剑的分量世人都要避让三分,大人从前对他也是有求必应。”  “我愿赠那把剑予童大人,望他收回成命。”上官忠不解苏志之意。  “那把剑旁人使不得。你虽拿着你父亲的剑,但剑法却不如你父亲那般神奇,若是你也像他一样可手刃千军,童大人在用人之际,定会高看你一眼,给你这个薄面。”  上官忠像他父亲一样的耿直,绕着弯子的话他还是听不明白,他追问道:“师父的意思是——我能用好这把剑,就不会送义儿进宫?”  苏志稳稳地拿捏着上官忠的软肋,便不妨直说:“我去尽力劝说童大人,给你一年的时间练就剑法,日后你为大人效力,好过义儿进宫看人脸色。”  上官忠错信师父苏志,千恩万谢之后,他暗自立志为了义儿不惜拼命一搏。这一博,他不能输也输不起,从小他就说过要保护弟弟,如今再苦再难只要能见到唯一的亲人自在生活,一切的付出就变成值得。  比较父亲上官青,正值年少的上官忠在练习熔血剑时更显优势,容易摒除旧习气和杂念。但这一年的期限又让他不得不分秒必争,练剑的过程就是与现实抗争,如同两个掰手腕的人在较劲,不仅用尽气力,还需全神贯注。拼尽全力并不困难,难的是上官忠的一点点情绪,诸如悲、惧、疑、怒、躁都会使熔血剑犹如惊龙狂舞,他要深吸气平心境,用双手同时把控,才能将它降服。  为了更好控制熔血剑,上官忠钻研了点穴术,剑法与点法都需意志与意念相容,法法相通:心与意合、意与力合、力与气合、手与眼合、技与巧合……夜深人静,上官忠常常手持熔血剑闭目凝神,不喜不悲,心如止水。万物不仁,唯有手中的剑是他的依靠。或许是与父亲血脉相通,熔血剑的威力渐渐显现。上官忠的房梁上悬下许多瓶瓶罐罐,他用意念挥动熔血剑,目光所及的瓶瓶罐罐随心而一一击碎。  不到一年的时间,上官忠对熔血剑的驾驭已了如指掌,但摆在面前的问题更为糟糕:上官忠可以随意击中眼中的目标,却对活物无法痛下杀手,一只鸟、一只鸡被剑斩后的鲜血淋漓,都会使他头晕目眩。  无法直面血淋淋的杀戮,上官忠想过要逃离,可是他不能告诉弟弟实情,几次欲言又止,不明就里的上官义不愿再跟随哥哥漂泊流浪,甚至是亡命天涯。  苏志的威胁恐吓与一年期限的一天天临近,像枷锁般勒紧了上官忠的每个细胞,使这个十几岁的少年无奈地选择了残酷的自虐方式:为了练就心狠,他去刑场看刀斧手砍人头颅,任天寒地冻,他将整盆的凉水倾倒在头上,以防在血淋淋的现场再头晕;为了练就手辣,他去屠宰场帮人宰猪杀羊,在一片狼藉中将猪血羊血一饮而尽,任之后狂吐不止、肝胆俱裂。  一系列的疯狂举动,很快达到了想要的效果,上官忠不再畏惧挥剑后的鲜血喷涌、面对血腥不再头晕目眩。一年前没有了父亲的庇护,上官忠在飘摇的生活中饱受流离之苦;一年后经历了魔鬼式的训练,他拥有了与年龄不符的老练沉着。这个少年的面庞被沧桑雕琢,只剩下分明的棱角;他的双眼滤过了无数的杀戮,只剩下冷漠与苍凉。  一年期限已到,童大人与苏志等人在院中看上官忠练剑。  苏志讪讪地说道:“今日童大人想看看你的剑法练得如何,你不会辜负童大人的期望吧!”  “不——会!”上官忠的声音低沉,却是字字铿锵。  苏志一指树上的几只悠闲鸟儿,说道:“树上的飞鸟,你可先练练手,让大人见识一下。”  上官忠微微抬头,眼睛扫过枝头的几只家雀,他毫无表情,抽出熔血剑来,轻轻一抛,剑在空中盘旋。四散的惊鸟,终躲不过极速的剑光,扑棱扑棱几声,纷纷坠落在院中。  童贯眯着的眼睛似笑非笑,示意一旁的苏志去领来新的猎物。  风过犹寒,上官忠孑然独立,熔血剑积聚着强悍的力量蠢蠢欲动,好像随时等待将猎物劈成碎块。  原以为已经足够的心狠手辣,当那个曾经与上官忠一起成长、一起奔走天涯的猎犬卷毛被拽到了院中时,上官忠还是满脸的凄婉。  一院子的肃杀之气,卷毛机灵的眼神变得哀怨,无助的犬吠声像是在与上官忠做最后的告别。上官义跟随童贯以后,寂寞的上官忠常常对着卷毛倾诉心声,通人情的卷毛陪伴他的左右,是他最忠诚的伙伴。  眼泪在上官忠的眼眶中旋转,少年仰面朝天,眼泪还是没能忍住,静静流淌下来。他的发在风中凌乱,他的手在风中颤抖,全身的血一直涌到了脑顶,视线模糊一片。  童贯面色阴郁,轻轻一咳。苏志明白大人等得不耐烦了,便低声催促:“你如此的心慈手软,难免令大人失望。难道一只狗命抵得过义儿的自由?”  “义儿!”为了心底唯一能守护的人,上官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攥拳咬牙、决绝挥剑,剑光飞出,“吱呜”的一声呜咽,卷毛蜷缩着四肢倒地,上官忠闭着的眼睛里泪水依旧汹涌。  在一步步的阴谋算计下,从前善良忠厚的上官忠不复存在,他与那把熔血剑形影不离,熔血剑一出,黑红交替,血光即现。惨烈血腥的杀戮与暗无尽头的指令使得他生命里的色彩犹如这把剑,除了黑色便只有红色。杀手的身份如同让他驾驭着极速乱撞的马车,他能听得到风声嘶吼、人声悲戚,但他知道一旦停下来,就会车毁人亡。为了守护他唯一的亲人,他只能任马车狂奔,即便最终驶向无尽的深渊,也在所不惜。  他的心已经死了,不,是他早已把心与魔鬼做了交换,那颗黑色的心在苟延残喘,时间久了,便麻木了。他的世界,红色也渐渐被黑色浸染,只剩下一片黑暗。  童贯恩威并施,上官忠无数次帮他铲除异,他赐上官忠与上官义虎头令牌任他们肆意妄为、许他们无尽的荣华富贵,还收他二人为义子。这几年间,媪相童贯与丞相蔡京等人相互勾结祸乱朝纲,端礼门外竖起党人碑,上书司马光等三百零九位臣子之罪状,这些忠良的臣子重者关押、轻者被贬,非经特许,不得内徙。  宋徽宗重用宦官奸臣,朝中乌烟瘴气,但仍有正直之人为朝廷尽职尽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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