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思

“啊？”伶笙呆呆地抬起头，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自己要感谢的人，突然就变成了请客的人。　　“你想吃什么？”许彦问道。　　问完他的目光便落到了伶笙身上。　　小姑娘的包印着显眼的奢侈品牌logo，衣服鞋子也是很精致的样子。　　他忽然记起来，第一次见她的那个下午，她家人开一辆奔驰来接她。　　能读上培正中学的小姐，又岂会是和他一类人。　　他本应该离这样和自己有着天壤之别，虽然聪慧却依旧单纯的大小姐越远越好。　　“应该是我请你呀。”伶笙弯了眼睛，道一声谢，“不如吃沽仔记？”　　那是一家香港传统的茶餐厅老店，位于城中心繁华的小角落，并不高档的样子，店铺也不大。　　许彦愣了一下，有一瞬间竟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去过那家？”他疑惑地问。　　伶笙笑起来，眉眼弯弯，白皙的脸上披一层朦胧微光，“从前和同学去吃过一次，那家的茄牛公仔面尤其好吃。”　　他站在医院门口，始终觉得嘈杂的茶餐厅与她有些格格不入，眉头皱一下，足足犹豫三分钟，最终举白旗投降，闷声道：“那走吧，先说好，得我请你。”　　伶笙不再推辞，应下来，和许彦并肩穿过马路。　　转过几条街，遇上红灯，他便停下来，抬起头，颀长身躯将周遭庸碌人群都逼成背景，伶笙竟一时看呆了去。　　一盏盏接连亮起的路灯下，他伸出手，微凉的指尖触上伶笙的额头，天生一副桃花眼挑出几缕笑意，却总是携带上一股子收敛不少的桀骜。　　“傻女，”他笑骂一句，“怎的看见绿灯也不知道迈脚了？”　　短短说话的功夫，绿灯又变成耀眼的红。　　狭窄的道上川流不息的车流再次动起来，香港的夜就要来临，高楼建成的森林里，伶笙脸开始飘红，别过眼去，口是心非地解释道：“那是因为饿得走不动了。”　　“快到了。”许彦安慰道。　　正巧有一辆车莽撞地冲到路边，他眼疾手快地拉过身边的女孩，待回过神时，两人的手已紧紧抓在一起。　　伶笙的指尖渐凉的温度蓦地传到许彦的掌心。　　他握住她的手猛然松开，泄露出他动荡的心事。　　这个夏天，这座港城，每天都有新故事发生。　　沽仔记果然如同许彦预料般人满为患。　　他一马当先冲进去，以极快速度占下一张小桌子。　　伶笙乖巧地跟在他身后，整理好裙摆坐下来。　　许彦点完餐，抬头便看见她仔细地将桌边缘擦净，然后将手肘支在桌上，眼睛眯起来，定定地看着他。　　他合上菜单，下意识冲她弯了唇角。　　他已然被佟伶笙影响，却连自己都未察觉。　　“你们的双蛋公仔面，干炒牛河，还有阿华田。”　　火爆的茶餐厅最讲究的就是上餐速度，服务生一人端好几个盘子，身后带风。　　许彦将阿华田推到伶笙面前，看一眼飘着几粒油花的公仔面，皱一下眉，“不合胃口的话不要勉强。”　　伶笙咬一口吸管，“怎么会，平常总是被姆妈唠叨要在家里吃饭，做梦都想吃这些呢。”　　说罢，她向前探了身子，手指在起了一层淡淡雾气的杯壁上留下一个清晰的痕迹，小声道：“菠萝油也超好吃。”　　许彦放下筷子，招手叫来服务生，加上两个菠萝包。　　大抵是餐厅里空气不流通的关系，许彦只觉得越吃越热。　　“你今晚几点需到家？”　　他将外套脱下来放在一旁，对面的伶笙撑着下巴，笑起来：“怎的，莫不成你还想要卖了我？”　　他撩一下额前微长的碎发，狭长的眼角轻轻上挑，语气带几分挪喻：“我可不想被全城通缉。”　　说完，朝椅背倒去，打一个响指，拉长了尾音：“不值得啊——”　　伶笙吃完最后一口菠萝包，垂了眼睑，“前几天KTV见你时，可不见你怕。”　　她迟疑半分钟，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上一句：“你在帮人收账？”　　一杯阿华田见底，许彦低头，从包里摸出一包香烟，想了想又塞回去，“我可没那本事。”　　“那天你见到的那位“彩头发”是我隔壁邻居，在某位大佬手下干活，他不过是“工作”的时候，好心叫上我，让我能分点打赏罢了。”　　伶笙见许彦将烟放回包里，脑子里突然就响起他那句：“我很穷的。”　　她悄悄打量少年一眼，望见他依旧淡然的眉眼，手突然伸出去。　　毫无预兆地，她的指尖触上他的眼尾处。　　湿热的空气一下子停止流通，周遭的声音像是被瞬间掐断。　　许彦只觉得自己的心“砰”地一声就要炸开。　　“别动。”她近在眼前，脸渐渐凑近，然后手指一勾，轻轻将他眼尾掉落的睫毛擦去。　　暂停键失灵，身边嘈杂的人群又流动起来。　　伶笙飞快地坐回去，并没有意识到她刚才的举动所造成的后果。　　“差一点，睫毛就要落到你眼里去了。”她的眼注视着他，像是闪烁的星，亮得他快要睁不开眼来。　　他终究是忍不住，从蓝白色烟盒里抽出一支，拇指拨开打火机盖，火焰“腾”地升起来，点燃他指间的细烟，将他心尖的悸动燃烧殆尽。　　伶笙斜坐着，又问：“你还在搞别的兼职？”　　“嗯，修理电器。”　　“手机能修吗？”　　“能。”　　伶笙笑笑，又凑过来，“那麻烦大佬替我修一下手机？”　　茶餐厅的人渐渐变少，有几分凉风从门口灌进来。　　许彦眉毛一抬，掐灭了烟，清咳一声，问：“急着要吗？”　　“不急，不过充不了电，能修好就行。”　　头顶的大电扇一甩一甩，总让人担忧下一秒它就会落下。　　昏黄的灯光映在许彦脸上，他答应道：“好。”　　隔壁桌飘来艇仔粥的香味，伶笙弯了眼睛，得寸进尺：“不如同我回去取手机？”　　她竟这样对他不设防。　　许彦结了账，拿过外套，随意搭在肩上，站起来，整个人正巧将灯光遮挡得一干二净。　　“走吧。”鬼使神差地，他未加思索便已开口应下来。　　伶笙被他的爽快惊了片刻。　　她脸上的表情一顿，复又再次变幻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好呀。”　　她提上自己的小挎包，仰头看他一眼，也随之站起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茶餐厅。　　转了一次巴士，从站台走到路口，离伶笙家还有半英里，许彦听到身旁的女生发出一阵浅浅的抽气声。　　他转头望伶笙。　　只见她眉头蹙在一起，殷红的唇被自己咬出一个小小的牙印。　　许彦顺着她的视线向下看去。　　伶笙今日特意穿上前些天和尤敏嘉逛街时一同购买的白色小牛皮凉鞋，正好搭配这一身浅色连衣裙。　　可新鞋难免磨脚，刚开始走时不过是将脚后跟擦红。伶笙也未曾在意，可后来遇到了许彦，又与他走了大半路程，这泛红的后跟终于被新鞋磨破了一大块。　　伤口接触到鞋面，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刃上，让人疼痛难忍极了，放在虽与父母不甚亲近，却也是打小被娇养的伶笙身上，这痛感更是快要将她的眼圈给逼红。　　许彦沉默了几秒钟，忽然在她面前蹲下来。　　“你把脚抬起来。”少年清瘦却依旧宽阔的肩膀落入伶笙眼中，他伸出手，下一秒似乎就要握住她白皙细弱的脚踝。　　伶笙向后挪了一下，面上出现几分不好意思，“不过是擦破了点皮，不打紧的。”　　他将自己那双洗的褪色看起来却很干净的帆布鞋脱下来，仰头望着伶笙：“你穿我的鞋。”　　伶笙愣了一下，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昨天刚刷过，你将就穿着走回去。”他垂了头，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眼里的情绪如此刻的灯光般昏暗不明。　　伶笙的脸又开始灼烧起来，犹豫了好一会儿，矜持了好一会儿，这才用蚊子般大小地声音呐呐地道一声谢。　　安静的路灯下，女孩缓慢地将自己的绑带白色凉鞋脱下来，提在手上，趿拉着一双帆布鞋，跟在光着脚的清瘦少年身后。　　或许是迁就着伶笙，许彦走得很慢，灯光从他的头顶落到地面，留下一个颀长的影子。　　细碎的跳跃的光点抛洒在他的影子上，下一秒便被女孩踩散。　　香港的夜不过刚刚开始。　　“我家到了，”伶笙小跑几步，到楼盘大门口，回过头，眼睛亮晶晶地看向许彦，“麻烦你在这等一下我。”　　她虽懵懂，却也还明了男女之间不能轻易请对方前去自己家中的道理。　　少年的目光在伶笙脸上停留了短暂片刻，然后慢慢移开目光，一跃坐上路边半高的栏杆，嘴角勾起来，又是初见时那个肆意的笑，风将他的碎发拂开，露出勾人的眼，“嗯。”他低声应道。　　伶笙忽然间就不动了。　　“许彦，”有一张精致脸庞的小姑娘歪着头看着少年，故意摆出一副老成的样子，认认真真地说道，“我发现你长得真好看。”　　许彦的笑意愈加浓烈，低头清咳一声，“多谢。”　　“唔使客气。”她翘起唇角，冲他摆摆手，快步走进身后的电梯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