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去疾一旦读起书来,连饭都顾不上吃,腹中响叫时,他才放下手中书卷,脑子里还在想明日的课该如何上,想了一会儿,又开始反思今日的课上有哪些地方未讲好,又有哪些本该讲的地方漏讲了。    藏书阁的人向来很少,很少有学生和老师会来藏书阁读书,学生忙着上山修行,只有在考前才会想起看书这事,至于老师们,所要忙的事则更多,只不过这些事大多与教书育人无多大关联。    寂静的藏书阁中传来抽泣声,李去疾闻后,寻着声音走了过去,只见一位少男倚坐在柱子前,无力地低下了头,眼角带泪,左手的袖子被卷起来,上面有数道淤青和伤痕。    少男听见脚步声,连忙放下了袖子,擦干眼泪。    “马有志同学。”李去疾走到少男的身前。    马有志不敢看李去疾,李去疾蹲下身子,想要卷起他的袖子,却被马有志给打开了手。马有志起身,欲要离去,被李去疾以身躯给挡住了。    李去疾道:“我说过,逃避解决不了问题。”    马有志道:“但直面却会死得更快。”    李去疾道:“修行的时候,他们又动手了?”    马有志还想走,但不敢对没有修行的老师使用灵力,且李去疾的个头比他略高一些,于是便又被拦了下来。    接着,马有志选择了沉默。    李去疾看得出来,他们不仅动了,还动得更狠,以至于手上留下了痕迹。    马有志还想走,李去疾一把抓住马有志手,将他的袖子卷起,道:“这就是证据。”    马有志挣脱开来,道:“这算不上证据。”    李去疾的双目中是不解。    “所有修行者都知晓,修行过招难免会有摩擦,受些轻伤。”    所以这根本算不上证据,在想要为施暴者开脱的人眼中,哪怕马有志被打成重伤,也算不上是受到欺凌的证据。    就因为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过招难免会有摩擦。”    “这真是一句无法辩驳的话。”李去疾笑了出来,又是嘲弄,又是苦涩。    这同样也是一句最无耻的话。    “李老师,我求你,当你的实力还无法应验你的许诺时,就不要轻易许下什么诺言。今日下午,我听见了你那番话,以为你真的有办法能让我脱离苦海。不曾想到,那都是空话,你根本什么都做不了,你根本什么都阻止不了。我接受了你的笔,寻求了你的帮助,可待我受到欺凌时,你在哪里?你从头到尾只会口吐那些虚伪无用的大道理,而为你那些大道理付出代价的人却是我。日后,每当你说出一句话后,请你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你真的能做到言出必行吗?如果不能,请不要空口说大话。”    说着,马有志从衣袖中掏出了半截毛笔,狠狠地扔在了地上。    下午时,这还是一支新的毛笔,而此时,它又被人折断了。    连折断的地方都与马有志母亲赠与他的那支相差无几。    这支断笔好似在说,你送一百支,我可以折断一百支,你送一千支,我可以折断一千支。    这才是真正的示威    与之相比,李去疾下午在教室中的那番所谓的施威话语,变得如此苍白无力。    那种看似有理的说教最多只起得了一时的威慑作用,或许连一时之用都起不了。    在乐冲的眼中,今日下午的自己恐怕就像是魔族马戏团中的小丑。    “李去疾。”    马有志直呼出了李去疾的名讳,推开了他,李去疾一个踉跄,退了两步,抬眼时,有些不愿正视马有志。    “你和皇家学院里的其余老师一样,同样没用,同样失败,你以为你能改变什么,其实你什么都改变不了。”    言罢,马有志给了李去疾一个冷笑,转身离去。    谁又能说,这个冷笑不是给他自己的呢?    “什么都改变不了呀。”    李去疾捡起了地上的那半支毛笔,看着马有志的背影,喃喃道。    从藏书阁出来时,月已高挂,李去疾坚持要送马有志回寝室,马有志并不领情,一路无话。    学生们的居住地离李去疾所住的地方算不上远,两地间隔了一座石桥,桥下是一条溪流,清澈见底。    皇家学院的学生是两人住一间屋子,一间屋子里有一张大床,两人睡一张床。这屋子,两人住着刚刚好,若要住进第三个人便显得有些拥挤了。    李去疾送到了门前,马有志一声不吭地走了进去,随即飞快地关上了门。    在马有志打开门时,李去疾瞧见了屋内坐着的一人,左手正拿一本书,认真看着。李去疾多看两眼后,才看清马有志的室友正是豫王世子乐平。    屋子的门关上后,李去疾在门前站立许久,喟叹一声。    之后他去了副院长佘镜演办公的地方,但大门果如他所料,紧紧关着,这个时辰,副院长早该放班了。    回寝室后,不知死活和王马克的神情很是古怪,李去疾没有多问,但不知死活却先送了他两句话。    不知死活:“小心。”    李去疾问:“小心什么?”    不知死活:“天班。”    李去疾再问下去,不知死活便不愿说了。    ……    “想要解决学生之间的事,最好的法子是从学生处下手。”    这句话同样出自《班导的秘密》一书。    李去疾回想了一番,发觉那日在教室中,有两人并未参与这场欺凌,一位是豫王府的世子乐平,另一位是兔族的少女邱照影。    男老师和女学生间私下谈话,是一件极其敏感的事,稍有不慎,便极易会被扣上帽子。加之天班学生对李去疾如此态度,李去疾虽然身正不怕影子斜,但也不会傻到留给天班学生这个把柄,万一真被他们拿去小题大做,那李去疾便当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由是这般,他准备找乐平谈谈。    李去疾找到乐平谈话,是在第三日的早晨。这日李去疾是早晨第一堂课,他早早起身,仍旧没见到不知死活的身影,心下又对不知死活生出了佩服之情。    日日晨起修行,要需何等的毅力?    李去疾在早自修前,便到了空无一人的天班教室。他待了片刻,便等来了乐平,乐平每日都会赶在早自修前二刻,独自一人来教室,温书朗读。    乐平是个很儒雅的少男,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书卷气,这让李去疾感到十分亲切,也很是喜欢。老师向来喜欢成绩好的学生,而他李去疾也喜欢读书读得多的学生。    乐平见到李去疾时,有些讶异,唤了声“老师好”后,走到桌前,将右手里拿着的文具和书本放在了桌上。    “早膳吃饱了吗?”    这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开场。    乐平道:“刚刚饱腹。”言罢,他坐在桌前,打开了书本,欲早读。    “学院食堂的桂花糕和杏仁酥不错,我打包了些出来,你要不要尝一尝?”边说着,李去疾从袖中摸出一包牛皮纸裹着的糕点。    皇家学院的学生和老师虽是在同一食堂用膳,但老师在用膳上却有优待。    比如,某些菜式甜点是专程做给老师的,学生们只能眼巴巴地望着,大呼不公。又比如,学生们只可在食堂用膳,而老师却可将饭菜糕点打包带走。    乐平道:“多谢李老师好意,但当真不用了。”    “尝尝。”李去疾坚持道,并打开了牛皮纸。    乐平婉拒不得,伸出右手拿了一块桂花糕,吃完后,又尝了一块杏仁酥。    李去疾问道:“哪块更好吃?”    乐平道:“杏仁酥味道更佳。”    李去疾听后,微笑着将糕点收起,放回了袖中,道:“你对马有志同学的事是何看法?”    乐平猜到李去疾无故来这么早,还同他谈话,定是与天班欺凌一事有关。若是自己趁着李去疾在寒暄时,心中准备一番,回答起来会妥帖一些,但他却不曾料到,李去疾竟如此直接。    一时间,乐平回答不出    李去疾道:“那日,我见你未出手,想来你心中并不赞同此事。”    乐平仍未回答,他左手的两根手指不自觉地摸到毛笔笔杆,将笔杆轻轻转动起来。    这是他思考事情时的一个习惯。    李去疾瞧见了乐平的这个小习惯,微微一笑。    又不知过了多久,乐平终于道:“我是不赞同,但这又如何?”    李去疾道:“所以你便选择了冷眼旁观。”    李去疾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怪责之意。    乐平淡淡道:“李老师,我可以选择的并不多。我选择冷眼旁观,已是我的良心做出的最大让步。”    李去疾道:“但如今,你有了另一个选择。”    乐平低下头看着笔杆,道:“李老师,我没有挺身而出的胆子。”    李去疾道:“我并非让你挺身而出,我知道于你而言,阻止他们是一件很难的事,但至少你可以选择当一位证人,说出你双眼所看到的真相。”    “然后呢?”乐平抬起了头。    李去疾笃定道:“然后天班将不会再有欺凌之事。”    乐平摇头道:“李老师,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李去疾道:“有的时候,事情便是如此简单,只要有人站出来。”    乐平道:“可李老师,你有没有想过,站出来的人便成了背叛者。”    李去疾沉默半晌,道:“这是弃暗投明。”    “弃暗投明就是一种背叛,而叛徒的下场向来都不好。”    李去疾语塞,乐平很平静,但内心中起了波澜,他左手中的笔转得更快了。    终于,他停止了手上的动作,道:“李老师,我知晓三殿下是错的,也很同情马有志同学的遭遇。但我不会答应你,你就当我是个胆小鬼,今日我同你说这么多,已经是冒着极大的风险了。如果被三殿下知道,恐怕下一个被折断笔的人便是我。”    李去疾看着眼前的乐平,学生名册上的几行字冒了出来,道:“他既是你的同学,也是你的堂弟,于情于理,你都不该如此畏惧他。”    乐平一愣,半晌后,垂目道:“皇子是君,世子是臣。”    在魔族,皇权受到了法律的制约。    而在人族,皇权就是至高无上的存在。    话音落后,教室外传来少女们的嬉笑声,室内的两人都明白,今日的谈话只能到此为止。    离开乐平的桌前时,李去疾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但黑马村真的是个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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