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以前。
从回春楼离开后,陆忱先回了卧房。
之前秦昭探过夜弥的情况,说是没有大碍。他料想着一夜过来,那姑娘估计醒了。
结果人去楼空。
床榻看着应该被草草整理过,被子叠了两叠,堆在一边。枕头……想来压根没顾上,中间还有个浅浅的坑,看着有些委屈。
陆忱回头,目光在屋内扫了一圈,不出意外看见窗台上一块小石头压了一张皱巴巴的纸条。
他拿起一看,四个字:“湖边,你来。”
龙飞凤舞,言简意赅。
用的不是寻常笔墨,而是江湖客常备的墨石——质地较软,食指长短十分便携;前端露出,后端包裹软布便于握持,书写时无需用水化开,粗糙而方便。
这姑娘,人看着小,字和口气……倒是跟纤秀温婉半分都搭不上边。
他叠起纸条塞进前襟,脚尖一点,人如清鹤向谷内深处去了。
…
阳光入水,反光让人几乎眼晕。
耳边是虫豸鼓噪、草叶倒伏的声音,让陆忱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这一步迈得有些唐突。
啧。
今日这是怎么了。
他莫名就想皱眉。
然而……还没等他继续开口说话,脸侧就是一道劲风——有什么很锋锐的东西擦过。
利器盈睫,正常人下意识的反应估计都是闭眼或者闪避。
他不是。
陆忱自始至终睁着眼,瞳孔紧缩,瞬间捕捉到在距离左侧脸颊毫厘之间有一片笔直的草叶,夹在两只细白的手指指尖,鬼魅似的紧紧贴着皮肤,随着他缓缓吐息而起伏,威胁似的楔进去,像兽类在磨牙。
血流出来的一刻,陆忱闪电般抬手,格住夜弥的右腕——
——她太近了。
风过草木,鼻尖一时间盈满了陌生的味道。
陆忱半步不退,八风不动,只左眼下,有细细一道殷红淌下来。
……
……呵。
这丫头恢复倒快。
昨日还那副样子,现在也能说翻脸就翻脸。
陆忱面无表情地想着,黑色的眼睛里映着夜弥的脸。
他第一次这么近、这么清晰地看她。
紧绷的,冷淡的,脸色和嘴唇都较常人更苍白些。眉目……很清秀,但不是会让人想到江南烟雨的那种清秀。
情绪都写在脸上,氲在眼里。
很冷,很执拗,很……恼怒。
陆忱无声吸了一口气,一手分毫不让地制着夜弥的手腕,一手探入怀中夹出她留的那张字条,看着夜弥的眼睛,沉声吐出两个字:“如约。”
眼前人一动不动,一点没有放下手中凶器的意思,杏仁形的眼睛在一片阳光里眯了眯,眼尾弧度拉长,像是狡黠的猫。
“姑娘耳目通透,发现人来也故作不知,倒叫我好生吓了一跳。”
陆忱两指捏住夜弥的腕骨,声音稳而慢。
“昨日是我冒犯,今日还姑娘一刀,算是赔礼。”
他小幅度地偏了偏头,眼神定格在夜弥手中的叶子刀上,沉吟半刻,缓缓开口道:“真气离体,如酒入杯,裁叶为刀,杀人无形。姑娘所修心法已臻化境,用来给舍妹推宫过血实在是暴殄天物了吧?”
夜弥像是无言以对,沉默地盯着他,嘴角渐渐抿成一条线。
陆忱手指发力,一分分捏紧她的手腕,声音和眼神一起冷下去:“舍妹不涉世事顽劣无知,不知哪一点……竟能得天明教高人青眼,让姑娘这等人物潜行于此费心周旋?还望姑娘,给我解惑。”
他指力惊人,言语更是锋利如刀,让人冷到骨子里。
手腕上像是被一圈烙铁禁锢着,夜弥听着耳边话,面上稀薄的血色一分分褪干净。
陆忱他……果然知道了。
此间谷一众人里,真正清楚她来历的只有白莫执一个人。
萧唯聪明,估计能从蛛丝马迹中猜到她的背景师承,但他分寸感极好,向来事不关己便点到为止,从未当面问过她,想来也断然不会去陆忱面前嚼舌根。
只能是她自己。
惊鸿步这种体术轻功倒也还好,江湖门派多如牛毛,就推说是隐世之门传家之密,不是不可以蒙混。
只有温酒令。
那是西北天山天明教教皇的独门心法。
这门功夫的本源在中州,可化冰雪,祛寒毒,温养筋脉骨血,曾是令江湖中人趋之若鹜的疗伤至宝。
三十余年前,慕容星河带着他独创的温酒令一人一刀下天山,成立“天明门”。不出十年,整个西北散落的大小属国、教派皆入他麾下,他的“天明门”因此而扩张成了“天明教”,一举鲸吞西北版图,教众逾五十万。
在慕容星河登顶天山教皇的路上,大大小小摩擦战役不知凡几,他所用的内功心法因为过于诡谲残忍而声名远播,令诸多江湖人闻风丧胆。
传说他掌中可化铁,口中可吐焰,被他一掌打在身上,全身血液便会沸腾,最后结局就是化为血水,比挫骨扬灰还不留痕迹。
三十年过去了,天明教犹如巨兽暗影,盘踞在西北和丝域,对枕畔北疆虎视眈眈,也对整个中州形成了不容忽视的威慑。
于是,关于天明教和温酒令的传言和恐惧不仅没有随时间流逝而消弥,反而愈演愈烈。
两年前,北疆王庭内乱,天明教趁势长驱直入,一举将满蛇部所辖的四十多个部落纳入自己治下,吞并了乌尔沁草原。
自此,西北天明教与中州版图只隔了一线关山,两厢对望,人人侧目,山雨欲来。
庙堂江湖皆是人心浮动,中州百姓视西北如视虎狼。
如此情形之下,温酒令若在中州之地现身,引发的动荡不安可想而知。
…
在江北,风雨楼一旬至少要接到数十张发现疑似西北暗探的线报。
局势难明,风声渐紧。
因为风雨楼主的身份在,陆忱必须要站出去,直面刀剑和诡局。
这也是为什么当他听说这个陌生女子用温酒令为月儿压寒毒的时候会那么暴怒。
梓月……是陆瀛洲夫妇对他最后的托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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