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新荷开得也真真极好。
炎夏光景,天却凉爽宜人。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一池袅袅婷婷的荷花。
这一日魏流央是精心装扮过的,一身粉霞锦绶藕丝缎裙,奶娘为她梳了最拿手的朝云近香髻,眉间细绘桃花小钿,说不出的光彩照人。
她信手从池中撷了一支初开的粉荷缀在发间,莲步轻移盈盈伏拜高堂前,请求为太后献舞祝寿。
她抬起一张稚嫩而骄傲的脸,直视他的眼睛:“臣女日前新学了一支惊鸿舞,但一人独舞多少显得寥落。久闻麒王殿下剑术过人,臣女斗胆请殿下舞剑,臣女辅以惊鸿,同为太后娘娘洪福祝愿,且不美哉!”
满堂惊愕,连素来宠她宠得无法无天的魏相也拉黑了脸。但她不管不顾,仍执拗而坚决地盯着他的眼睛。离得近些,能清楚瞧见那双眼睛里冷冰冰的寒意。
许久,太后笑道:“难得魏卿家女儿有这份心意,胤儿,你意下如何?”
那双墨黑的眸子转了一转,垂下。
“便听祖母的意思。”
他接了宦监呈上的长剑,冷着脸步步逼近。
她只及他胸口,抬头往上,日光直愣愣打下来迷晃了眼睛。定下神再看去,男子清冷的俊颜逐渐清晰,剑眉入鬓,英飒逼人,可惜往后十四年里也不曾为她舒展过。
他嗓音比冬雪还要薄凉:“魏姑娘,请吧!”
那实在算不得成功的舞蹈。
她确实跟着长桑最有名的舞姬学了两月惊鸿,但天赋不够,抓不到要领,而他闪电般挥斩的剑影又狠又准,全不像在舞剑,倒像存心索了她命。才片刻,她的舞步便全盘崩溃,躲避不及直挺挺坠向湖里。
紧要一刻,他纵身一跃揽住摇摇下坠的女孩儿托回湖畔,淡淡道:“本王鲁莽,多有冲撞之处,还请海涵。”
他松开她,转身离去,自此再也不曾扫她一眼。
这段故事一度在香闺深阁里传得很广,连文武百官当着魏相面不敢言语,背过身也很愿闲话两句。
人人都道她痴态疯癫,她却还有勇气,跑去他府邸求见。
自然是遭到司阍婉拒。拒了三番五次,她便学乖了,乔装成儿郎模样,雇了茶馆的两个小厮搬来长梯,从墙头翻越过去。彼时闾丘胤同友人坐在亭子里对弈,棋盘之上黑白子厮杀得天翻地覆,只听“咕咚”一声,爬墙之徒一脚踩空,滚进木芙蓉花丛摔得七荤八素。
待看清她的面容,闾丘胤即时拉长了脸,召小厮将她打道送回相府。
这一回,可谓是丢脸丢到家了,魏相整日介吹胡子瞪眼生闷气。素来宠她惯她的奶娘也不禁痛心疾首,一面小心翼翼往她后背涂抹药膏,一面苦口婆心劝告:“小祖宗,你纵是胡闹,也该有个限度。你不要脸皮,相爷可要呢!咱堂堂相府的颜面,可不能教人耻笑了去。”
她把不要脸精神发挥到极致,口中振振有词:“阿嬷,你告诉我世间难得有情人,他是我的有情人,早晚便是我的夫郎,我不过趁早去瞧一瞧他罢,怎么不正经了?你不是说,长舌妇们最是有造谣生事的本领,犯不着较真么,如今却是信他们也不信我了?”
奶娘气得半死,恨恨揪住她耳朵扭两圈,惹得她嗷嗷讨饶。
养好伤,悄悄摸摸再登门,好心的司阍告诉她,麒王前日接到出征诏命,一早就率着亲卫离京去了。
司阍踮脚往南面远眺,指给她看:“这会子应出了南雁门了,快马加鞭,许还赶得上。”
她抽出袖刀架在司阍脖子上抢来府里最快的马匹,一路鸡飞狗跳掠过闹市往南雁门追去。不晓得是她骑术不精还是王府下人欺她不识牵来孬马,等灰头土脸赶到南雁门,一根马毛也没瞧着。
骄傲如她,怎肯死心,驱马继续追赶,一直追出百里地,追到伏鸣山,人没追到,反教山贼掳了去。
她挥舞着袖刀又哭又闹,砍断几帐帷幕,然后抱头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这一小窝山贼很没出息,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最后摘了她腰间那颗鸽蛋大的明珠就将她赶下山。
她失魂落魄往山下走,正撞见禁军兵将急匆匆往山上赶。将领拨开众卫走过来问:“魏姑娘?可无恙乎?”
她“哇”地一声又哭了出来。
生了一场大病。名医大夫一拨一拨几进几出也瞧不好,胡子花白的老御医摇摇头叹息:“解铃还须系铃人,心病还需心药医啊!”
魏相头发都愁白了几根,才几日,眼窝陷下一圈。“央儿,你怎偏听不明白,朝野之上多豺狼虎豹,此人绝非良人。等过两年,爹爹给你觅一户好人家,保你安安稳稳快快乐乐度过下半生不好吗!”
帐内人儿不言不语,连呼吸也浅弱得很。魏相仰天长叹:“繁儿,她这是要我的命啊!”
仅仅半月,相府唯一的独女整整瘦下去一圈,人人都背地里揣测她还能撑多少日子,魏相却忽然去向姜太后求了一桩婚。
隔日皇帝就颁布谕旨,赐婚麒王和魏相的独女,只等麒王得胜归京完婚。
不论体面与否,她终是称了心,也不管旁人怎样暗中讥诮打诨,仍欢欢喜喜地每日里跑到南雁门最高的茶楼眺望。
城里遍角遍隅的蘼途花盛谢交替,等那如云如雾的颜色又一次占领长桑城,终于等到他班师回京。
她混在人群里,远远看见心尖尖上那个人,骑着威风凛凛的高头大马行在军队前头,着一身银白缀金兽面铠甲,肩披红袍,腰系勒甲黄金狮蛮带,发拢危冠,剑眉朗目,不怒自威。
两年的沙场打磨,将他面庞镌刻得比初见更加坚毅沉稳。
她瞧得又是欢喜又是惶恐,奶娘说,女儿家总要矜持些才好,婚典前最好不要同他见面,往后有的是大把时间耳鬓厮磨。
婚期定在繁花似锦的五月,她怀揣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满怀憧憬地等啊盼啊,终于等到穿上那袭大红的嫁衣,在旁人或羡或妒的眼光中乘八抬锦绣黄缎大轿踏入麒王府,成了他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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