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夫人笑了,那笑里掺了泪,应下一声:“哎......”
她伸手想把贺浔拉起来,却在半空收回,在眼睛上抹了一把,:“你......过得好吗?”
贺浔抬起头,他眼前像蒙了一层浸了油的纸,有些看不清贺夫人的面孔:“我过得......很好,神仙也做过,只是到底还是不争气,被贬下界来。”
“我儿是天下最争气的人!”贺夫人面上满是泪痕掩不住的骄傲自豪。
晋榕搀起贺浔,贺浔想拉拉母亲的手,刚一伸手贺夫人却退后一步。
“母亲?”贺浔手悬在半空。
“别碰我,莫要沾你一身鬼气。”
贺浔跟进一步,“从前我想象过无数次,我母亲会是什么样子......如今总算见到,我不管什么鬼不鬼气!”
贺浔不由贺夫人分说便猛地伸长胳膊去拉她绞在身前的双手。
贺夫人分毫不动,贺浔却抓了个空。
“我还不知我儿的名字。”贺夫人垂下眼睫。
贺浔呆呆地保持着伸手向前的动作:“儿名,‘浔’。”
贺夫人道:“浔,水边深处是也,你五行缺木,取‘浔’做名再好不过。”
贺浔没出声,贺夫人顿了顿,语气近乎卑微地问道:“浔儿......可怨过父母弃你不顾?”
贺浔反应过来鬼原是没有实体的,落寞地收回手:“儿念过,不曾怨过。”
“好,好......”贺夫人连道两句好,像是大大松了口气,“这些年来,我每日都想你,怕你不在人世,又怕你尚在人世。”
贺浔张了张口,没说话。
“怕你漂到哪里丢了命,也怕你侥幸活着却没了亲人在身边,受尽苦难。”贺夫人声音颤抖起来,身形仿佛模糊了几分,“如今见了你,我也能走的安心了。”
这时晋榕对贺夫人道:“外头的地魂......”
贺夫人眼珠牢牢黏在贺浔身上,“是我,我死后怨念深重,魂识不散,亦不想去投胎,就在这里将他们的地魂收了来,困在这里,永远重复着灾中最痛苦的时候,我要他们永世不得安宁。”
贺夫人嗓音淡淡的,仿佛在说与自己不相干的事,同时她的身影愈发不明起来,先前明艳的五官好似蒙了一层轻雾。
贺浔看着贺夫人,道:“怎么了这是?”
“浔儿,娘要走了,娘想再看看你,可是不行了......”贺夫人又落下泪来,“原是我不好,外头那些人只是想活着,我不该困他们这么多年,这都是债,总归要还的......”
贺浔急了:“娘!别走,我想再听你说说话!”
贺夫人再也不说话,只是望着贺浔笑。
晋榕站在贺浔前头,望着贺夫人嘴动了几下好似说了句什么,贺夫人便一点头,笑得深了些,面容愈发模糊。
贺浔想推开晋榕,晋榕却反身拦住他,贺浔就眼睁地看着贺夫人身形消弭无踪,同时消失的,还有贺浔一生的归处。
“为什么拦我?”贺浔怔怔地靠在晋榕身上,“我小时偶然跟着师父下山,见山下的娃娃身旁各自都有一个被叫做娘亲的妇人,我问师父‘娘亲是什么?为什么我没有?’师父回答‘有娘的地方就是一个人一生永远的归宿。你也有娘亲,只是她不你身边,等你长大,好生修习,就能见到她了。’”
“我信了师父的话,想着有朝一日能见到她,我有好多话相对她说,可是想着想着,那些话却都忘了。母亲二字只剩个淡淡的影子在我心间,我以为影子无形无质,就算哪天没了也该是毫无知觉的,可是我现在好疼,晋榕,为什么?”
晋榕搂住他,“人世间是因为有了这种无形无质的影子才变得如此温暖鲜活,只要存在过,无论轻重,纵然消失也必是有感觉的。现在的贺夫人只是一缕魂识,怨气不散才徘徊于此,而她所有的怨念在见到你之后都消散了,气散形销,世上便再也没有她了。”
“或许在她生下我的时候,这世上就已经容不下她了。”
晋榕看着他的眼睛:“可她不会后悔,就像姜齐峰对至姮,你对至姮说过什么,还记得吗?”
贺浔闭上眼,复又睁开:“记得。”
看不见,摸不着,但又无时不在作妖,比邪祟还要残忍,战胜它的人被赞为人中英杰世外高人;败在它手下的人则抚着胸口舔着脸啐上一句“世道不公”,或许这就是世人常说的命。
贺浔并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许多东西他也不强求,身世也好,亲人也罢,三百年间仿佛都与他无甚干系。一朝得知真相,他才明白,自己原来并不是那么无动于衷,向来不存事的宽心里此时满满当当,堵得他呼吸都有些不畅。
“走吧,贺夫人不在了,地魂应该已经散了。”晋榕道,他知贺浔怅惘,但这样的沉疴终究不是三言两语能治愈的,他能做的也只是守在他身旁。
贺浔点点头,二人出了塔,原路返回。外头果真空无一人,走下坡去见镇上的洪水都不见了,只余一镇的残垣断壁,一方死地。
“晋榕,我想回湖东村,我新买的牛还在邻居家。”贺浔有些不好意思。
晋榕见他不钻牛角尖,心中当下宽了些,道:“好,我陪你。”
不多时,二人便回到湖东村的小茅屋,贺浔看着自己的房,又想起晋榕妖王境中的住处,有些汗颜。
“那个......晋榕,要委屈你了。”
晋榕当先走进茅屋中,“有阿浔在便不委屈。”
贺浔一听还没来得及咧嘴乐,就见晋榕转身回来,望着门前的缺德地,皱了皱眉头:“有妖气。”
贺浔愣了一下,转头一看,地下果真正冒着丝丝妖气。
他当即翻出一张符,“晋榕你别靠前。”
晋榕瞧着贺浔十分好汉地挡在自己身前,抿嘴轻笑,右手持不寂,暗暗防备。
这时,只见地里一处土壤被底下的什么东西拱了起来,随后周围土层哗哗被翻动起来,似是下面的东西在满地乱窜,而且仿佛按着某种规律把土拱得一条一条的,贺浔觉得好生眼熟。
这是何种妖物想不开到他们眼前作死?
地下的东西窜够了,在地头拱开一条缝,钻了出来。
二人细看,却见是个巴掌大小的四腿动物,身后拖着条细长的尾巴。
贺浔眼疾手快将手中符打在妖物身上,那小妖当即翻倒在地,四腿乱蹬,还发出“哎呦哎呦”的哀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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