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之后,李叶的出生地——中国最富产粮食的地方,人们的主食才由红薯、玉米慢慢变为纯面粉制成的食物。当时的孩子们,每当开饭时不等任何人催促用餐,便自觉地捧着碗翘首期盼起来——几乎每家每户都兄弟众多,即便最淡而无味的食物都能在你争我抢的气氛中吃出珍馐美馔的味道来。那时候一只鸡对家庭的贡献甚至超过一个成年男性,鸡蛋可以换取任何生活用品,而鸡有爪就不会饿死。一家炖肉,整个村庄都飘扬着香味,这种情况只有那个时代才会发生。因为科学技术与商业活动的落后,如今我们再普通不过的一日三餐,在当时看来都是不可想象的。补丁和污渍是衣服的logo,孩子们最乐意说的谎言就是“生病了”,一旦奏效,就能获得一碗飘着油花的面条,作为病人的营养餐。粗粮不易于粘合,所有食物都被加工成饼状或者干脆制成馒头。因此每到饭点,村中都会响起“砰砰砰”的拍饼声。在外玩耍忘归的孩子们一听到这种此起彼伏的声音,就会感受到饥饿,迅速各回各家。嘴刁挑食的孩子们常被家中老人训斥:“你们现在的生活就是天堂。”物质匮乏的生活给予一代人的深刻感受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被忘却。人们普遍小气自私,过分计较蝇头小利;长辈们乐意看到晚辈们变成这样,因为一个大手大脚的人对贫穷普通的家庭的伤害有可能是毁灭性的。

李叶的祖父李根先生是个坡脚瘸子。他十岁时从墙上跌落崴到脚,家人过于乐观的错误判断让伴随他入殓的不仅仅只有疾病,还有一条终生残疾的腿。李根兄弟四人,一个比一个能干,始终团结互助,几乎没有因琐事而闹过矛盾。土改时,因为他们一家六口人是村里公认的最能干的家庭,因此获得了地主家的两层小楼的所有权。李根的父母心怀内疚,指定他为两层小楼的唯一继承人,从而让他这个残疾人获得了娶妻生子的资格。这幢楼把李叶的祖母钱玲吸引了过来,她在十六岁时就同娘家亲人闹翻,义无反顾地住进这所大宅子里,并在三十年中生育了两个儿子和四个女儿。

钱玲是个肥胖的女人。早在生产队时期,她就因泼辣大胆的个性成为妇女队长,但也因为泼辣大胆而屡遭非议,更因为泼辣大胆获得了掌控家庭财产和教育的权利。李叶长大成人后,向别人打听祖父母的故事时,得出了这样的结论:祖父胆小怕事,生性善良,而祖母同谁都能聊得来,但同谁都合不来。李叶的母亲吴霞性格要强,眼睛里容不得沙子,虽然和钱玲的性格有一定相似性,但两人价值观差距甚大,水火不容。对于逞能撒谎和无能懒惰,钱玲更喜欢前者。于是她那个爱逞能撒谎的小儿子李启不仅赢得了母亲的偏爱,也赢得了那幢坚固厚实的二层小楼的继承权。大儿子李树在一千米外的村东头另建了一所瓦房,直到李叶出生时因付不起高额超生罚款而转卖他人,才从中搬出。事实证明,拥有至亲关系的人无论怎样谨慎小心地避开对方,都无法摆脱相互纠缠在一起的命运。李叶从小就经常目睹祖母和母亲二人怒目相对、恶语相向的场面,母亲骂祖母是“老妖婆”,祖母骂母亲是“泼妇”。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认为自己是“老妖婆”的孙子和“泼妇”的儿子。婆媳两人虽然头脑简单,但却拥有同样高超的本领——善于将两件毫不相关的事情混为一谈,不断揣摩、曲解对方说过的一些话,认为话中有话、别有用心。

卖掉房子后,李树举家去了中国西北部某省务工,成为一名矿工。那个地方一铲子下去就能看见乌黑发亮的煤块,满山都是核桃树,雨后闲暇时不一会就能采摘一大包木耳,各家各户门前栽桃种李;因水土肥沃,一到成熟时节,果实能压折枝。当然也有诸多不便。冬天的雪有时没腰深,夏天的蚊子乌压压一片能把人撞翻,杂草丛中常见巨蟒和毒蛇;一到雨天,路途泥泞寸步难行。村民日常用水都会去一座山脚下去取。涓涓细流从山上直泻而下,时多时少,但历年历代一直流淌,很少断流。山泉下边摆着一尊四四方方的巨石。水流冲击加上水勺摩擦,把那个可怜的石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蒜臼子形状。泉水四季甘甜清凉,滋润此地人民。在泉水旁边,村民搭建一处庙宇,里面并无具体崇拜和供养的对象,只有一个香炉和一副对联:

乃圣乃贤,坦白澄清如此水;

作霖作雨,聪明正直谓之神。

常有老人带着孩子们进去烧香磕头。他们跪在蒲草垫上,将头埋在双手手心中行跪拜礼,数分钟不肯抬头。有时抬起头来,可以清晰地看到他们泪珠盈睫,不知是被生活还是被信仰弄得掉眼泪。那些老人看到无所忌惮、无所敬畏的年轻人总是说:“我年轻时像你们一样傻,看到寺庙反而骨头更硬、腿更直了,以为一切都能靠自己的努力争取获得,但现在我明白了,大慈大悲的上天赐予我们的远远要比靠个人努力得来的多得多。”

每年九月中旬,山上野核桃集中成熟。成熟瓜果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您只要朝核桃树踹上一脚,就会被冰雹似的核桃砸得四处乱窜。最多的一年,吴霞背着还未断奶的李叶在山上采摘了很多核桃,足足装满两大柜子。直到现在,相信“以形补形”的吴霞还坚定地认为儿子所有聪明才智都跟吃核桃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但李叶根本不认同这个理论,它的谬误在于核桃能把普通人变成聪明人,却不能把弱智变成普通人。

有年冬天,等一家人打开柜子准备吃核桃时,却发现核桃已经少了一大半。仅剩下的核桃上都出现了一个小洞,里面早已经空空如也。柜子靠墙位置被松鼠和老鼠破坏,两位小偷拖家带口进去大快朵颐、连吃带拿。

李叶在山窝里呆了三年。父亲李树因此地矿难频发心生阴影,又接连遭霉运——有次触电让他差点丢掉性命——所以就回了老家。因为房子被变卖了,居无定所,只得搬到村里废旧的卫生院度日,并在里面度过了五个春秋。李叶上三年级时,村里有个老人去世了。那位老人的儿子早早离家创业,做生意发了小财,在城里购置房产娶妻生子,给父亲办完丧事就匆匆离开。也就是在丧宴上,经人撮合,老人的儿子将空置出来的房子暂借给李树一家人住。

那是一个大院子,里面居住着两户人家。刚离世的那位老人,是从前村里地主李老太爷的儿子李能,土改时大宅院被没收后就被安排在此居住——李根一家人住进了李老太爷的大宅院里,而李老太爷住进了李根家的三间瓦房里;两家人的房屋做了个互换。真是造化弄人啊!李根的父亲名叫李农,是个贫穷的农民,父母早死,留给他的只有一亩田地。他好不容易娶了个老实巴交、心眼实诚的女人,她不会表达不满,也不会争取个人权利,逆来顺受,她认可古书上对女人条条框框的约束,她认可三从四德。不过,她跟着李农一辈子没挨过打,没受过气。夫妻二人养育了四个儿子,为了不使儿子们饿死,他承包了李老太爷家五亩地。除此之外,他还在李老太爷家里做短工。李农极其勤劳,无论春夏秋冬,只要天刚蒙蒙亮,他就起床干活。他的勤劳被李老太爷看在眼里。每到年底,李老太爷总要款待为他忙碌了一整年的工人;说是款待,其实就是请工人们吃上一大碗捞面条,菜里多了一些肉丁。做短工的第一年,李农把十几粒肉丁用抹布包起来装进口袋带回家里,他把四个儿子叫到面前,小心翼翼地把肉丁分给儿子们吃,尽管每个孩子们只能吃上三两粒肉丁,但他们脸上却显露出前所未有的幸福。第二年年底,李农蹲在墙角吃捞面时把筷子插到碗底准备拌面,觉得碗底有一团硬邦邦的东西,夹出来一看是一大块肥腻的猪排,他怕被工友看见,连忙躲远,麻利地将猪排放进口袋里。这时,他抬头正好看到大门口顾盼自雄的李老太爷,李老太爷也看到了他,他俩对视了一眼,李老太爷满意地朝他点了点头。李农瞬间明白了李老太爷对他特殊照顾,连忙羞愧地低下头,仿佛对这片猪排受之有愧似的。当晚,李农把猪排切成肉丁撒到面条锅里,每个家庭成员都吃得肚子滚圆,纷纷表示这是今年吃到的最美味的食物了。

搬进新家后,住对门的是一个位有文化的老人,名字叫李雄。他毛笔字写得极好,据说以前村里宣传标语和家家户户的对联都是出自于他之手。他为人通情达理和蔼可亲,叫李叶小名“小叶子”时极其亲善,令李叶无数次认为李雄才应当是自己的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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