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吴的霸主当然是吴侯。

所以孙策的宏图大业,起于庐江,而最后会从吴郡延展开去。看似宁和静谧的世外桃源,很快就会成为江东四方水脉交汇的中心城市。

他狡黠一笑,眼睫交错滤下细细如齑粉的阳光:“总归就一两年的事情,我们先找个借口拖一拖,万一孙家迁来了吴郡,那阿香留在吴郡不就理所当然了吗?到时候就算是世族也不敢违拗孙将军的意思吧。”

这个万一不是猜测几率的万分之一,是万分肯定的唯一可能。

李隐舟并没完全剧透将来的历史,对方肯定也能分析出来。

陆逊目光随他远望重云,从微微的愕然到平和再到深思,最后凝为肯定。

“将军劝陆氏落于吴郡,又安插朱深于内,一同与现任太守制衡,必然早就有了定夺。”他道,“彼时就算不联姻,世族也能看出端倪,所以陆家只用再遮掩这两年。”

而到了那个时候,孙氏在江东的地位便更不可同日而语,以孙策不服就揍的暴脾气,估计也没有没人敢在他眼皮底下的吴郡对陆家发难。

同时陆家能安然无恙、甚至在风雨飘摇的世道中继续坚/挺,将会孙家成为展现给世族最好的招安范例。

软硬兼施、威逼利诱,这八个字对于孙策而言可是烂熟于心,且得心应手。

所以总而言之对如今的陆家而言,就是一个拖字诀。

既不能转头回到世族的怀抱背叛如日中天的孙策,也不能如孙策所逼迫的那样与世族拆解开导致自我削弱,所以两边谁都不能答应。

陆逊把眼眸转向李隐舟。

忽然露出熟稔的温和笑容。

李隐舟似感应到对方的意图,谨慎地往后贴了贴:“你不会是想……”

对方眼神一派温良谦逊:“我记得昔年孙氏迁往江都郡,老夫人想带走你们师徒二人,不想张机先生骤然病危,才不得已作罢。”

陆逊提起庐江城那出戏码,显然不是为了叙旧。

当初装病那点小伎俩怎么可能骗得过他。

然而拿人手短,不光自己以前拿了太守府的书,如今暨艳也蹭着人家陆绩的课,这两年承蒙陆家关照,才在吴郡过得顺风顺水。

他咯吱一声磋磨牙齿,幽怨地叹口气:“少主不想顾少主烦恼,但却总是让我为难。”

陆逊听到“为难”二字,不仅没有表示出该有的同情和愧疚,反而万分坦荡地回视他,声音似跳跃的风,带着轻笑一字一顿复述李隐舟当年的话。

“因为鸿雁成群,也不会失去方向,所以其实我不必事事揽在身上。”

“所以就有劳小先生帮逊一个忙,也让顾邵生一场病吧。”

日落时分,顾邵才将孙尚香送回药铺。

两人脸上映着红扑扑的夕阳,一同趴在药铺的桌上歇气,显然奔劳了一整天。

李隐舟随口问:“凌统呢?”

孙尚香咕咚咕咚灌下一口凉茶,大剌剌抹去唇角的水,惬意地长呼一口气:“找到他父亲了,是个炭黑的大汉,居然生出了个这么白净的儿子,我们怕是不轨之徒,所以多盘问了些时候。”

到底还是只幼鹰,小屁孩不知道最需要盯紧的人其实是陆家的小狐狸,大概等这两人和好,为免令二人起疑,凌统就和自己的父亲凌操暗中沟通,让他伪装成普通百姓领走了自己这个小探子。

父子俩这会肯定不在门外就在檐上。

当真是鞠躬尽瘁。

李隐舟腹诽一番,打发孙尚香帮忙看药炉子,旋即拉了顾邵的轻声细语道地告诉他拖延的办法。

也仅限于此,白天和陆逊的筹谋半个字没透出去。

顾邵刚瞪大眼睛,就被李隐舟用力按住嘴唇,对他耳语:“你要拖到过几年再娶她,就只能装病了,我可以保证对你的身体有利无害,这样阿香也可以借口照顾你留在吴郡,想必孙家不会反对。”

隐隐绰绰的灯火下,顾邵明润的眼睛泛着光。

“你要同意,就眨眨眼,不要说话,今天那个孩子是孙家的人。”

顾邵用力地眨巴眼睛,连头都在李隐舟手掌的桎梏下上下点动。

确保他情绪稳定,李隐舟才松开手:“阿香想留在吴郡学习医术,这事暂且不要告诉她,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顾邵眼中跃动着明明烛火,嘴唇几乎有些颤抖,眼中含了愧疚的泪光:“她都和我说了,她想做一个大夫。我今天还小气地误会了你,结果你竟然这么为我周全,我,我以后一定舍身相报。”

李隐舟眉心一抽,见他动容的模样,不禁想起那年寒食节他说的话,忍不住揶揄:“少主都舍了多少次身了?我还能分到一根手指头么?”

顾邵也想起早年那些懵懂又天真的时候,不由哂然:“我也只和你说过这话,阿言是我兄长,和我本就一体同心,我们之间不必言谢。除此之外便只有你和……对我好。不过我只感谢你。”

李隐舟知道那个被省略的名字是谁。

顾邵别扭着这么多年,大概是因为连孙尚香都逃来吴郡,孙权却始终没有现身。

那个冷肃的少年如今已经成了兄长的左右臂膀,在孙策严酷的教导下历练着。

李隐舟并不答顾邵,打开院门,抬头望月。

十六的月果然比昨天更加圆满,漫洒的清辉落于人间,如云,如雾,如冷清而深邃的眼神。

不过月余的功夫,吴郡便传出顾邵骤然急病、危在旦夕的消息。

这个噩耗顺着江河传遍了江东大地。

“他说阿隐有办法治,所以让兄长不必担心,还说阿香也在吴郡一同照拂,陆家会保护好她,不用凌操父子劳神了。”

十六岁年轻的小将军背脊挺直地挎剑肃立,泛着冷光的眼眸一动不动,语调不带波折地继续汇报:“我想既然如此,阿香的事情先延后再说吧,阿言做事素来稳妥,看来兄长不用担心了。”

孙策掀起眼皮瞟他一眼,接过弟弟递来的竹简,却瞧也不瞧地丢入火里。

燃烬的炭火被劲风一扑,瞬间黯淡下去,片刻的静默,火舌自竹简下无声息地舔上来,逐字吞没修长端正的一撇一捺。

晦暗的营帐倏忽明亮起来,一坐一立的兄弟二人倒影交织,在不定的火光中摇曳起来。

孙策眼角却含着笑:“你以为他是治病呢,还是制病?”

虽然是口头的交谈,但孙权却听懂了这话外的意思。

吴郡那边几人的筹谋他不得而知,但有阿言和阿隐二人在,他们必定做了充足的准备应付这场发难。

他拧眉沉默片刻,方道:“阿言素来守信,用人不疑,兄长无须再试探他。”

孙策昂首靠在背椅上,长袍随意地撩开,双足撂在案上,竟然轻笑:“你很信任他?”

孙权并不迟疑:“伯言于我譬如公瑾于兄长,兄长会怀疑公瑾吗?”

无声而炽烈的火光渐渐褪下孙策的脸颊,燃成灰烬的竹简升起一绺青色的烟。

他只慢慢道:“他和公瑾不同。”

世家势力犬牙交错,方可噬人,任何一家单提出来都不足为惧。此番不是为了试探陆家,陆逊的为人也不需要怀疑。

而是想着手拆解世家势力,只要他们的联盟从内部瓦解,化整为零,日后就掀不起什么风浪。

孙权眼神烁动片刻。

他也清楚,随着自家势力的壮大,世族的臣服是早晚的事情。但一旦他们都投入孙家,就会迅速地拧成一股绳,对抗世家以外的孙氏旧部,形成排外而顽固的势力团体。

一旦到了那一天,再想剖开这股绳,就很难保证不伤害陆家了。

眼下的选择无非有二,乘此良机瓦解世家的联盟,或者相信陆逊的忠诚和能力,相信他有本事可以压制住所有世家。

孙策抬着下颌望着他,一字一顿:“如此,你还敢信任他吗?”

帐外一道惊雷滚滚地落下,山川遽然被照亮如白昼。随之而来的是滚滚的大雨,一瓢接一瓢洒向人间。

孙权的衣角被初秋萧瑟的风卷起。

他凝眸看了眼漫天覆地的雨帘,嘴唇微微牵动,声音几乎被雨声吞没。

但孙策却听清楚了。

他抬手揉一揉疲惫的额穴,远望电闪雷鸣的山川江河,似叹气一般:“你们几个可真会给我找麻烦。”

顾邵这一病就病到了建安三年的秋天。

与世族、孙家的婚事也就不了了之。

世族已经不再怀疑陆家的态度,或者说怀不怀疑都无计可施,最好的时机已经被顾邵这场病拖过去了

孙策已经被封为吴侯,又被任命为讨逆将军。孙家经过数年蛰伏,终于离开了偏安一隅的江都郡,堂堂正正来到江东大地的中心大郡。

听到意料之中的消息,李隐舟并不惊讶,只转了转眼眸,问孙尚香:“你要回去和夫人一起住吗?”

孙尚香用蒲扇用力鼓起一阵风,不计形象地用嘴补了一口气,总算把潮湿的药炉子点燃。

她抹一抹碳灰错落的脸颊,浑没有半点贵家女子该有的娇惯。

“回去做什么?母亲和兄长肯定又想把我嫁出去,我回去也是招人烦,还不如你这里松快。”她抬眸欢快地笑了笑,并不晓得这一年的自由都是孙策的默许,还想继续自在下去。

她大概不知道为了这份悠然,几个人苦心孤诣地筹划了许久,这种伎俩瞒得过不熟悉李隐舟庐江旧事的世家,却骗不了看着他长大的孙氏兄弟。

不过顾邵依然是孙氏眼中的佳婿,有兄长明目张胆的偏疼,未来的夫婿又这样默默地等着她,护着她,就算是孙老太也没法强扭她的头。

李隐舟丢给她一张干净的麻布,孙尚香笑着道一句谢谢:“还是阿隐你体贴。”

“不用谢,也不是拿去给你擦汗的。”他卸下长达一年的思虑,呵出一口冷暖交织的雾气,抬首望着灰蓝色的天空。

一行大雁成群掠过,似翩飞的落木,也似飘摇的小船,在令人心悸的长风中舒展羽翅,高高地滑翔过天际。

在孙尚香怨念的眼神中,才道:“拿去给顾邵擦擦脑袋,他也该好了,别成天赖我这。”

为了不让你们恰刀我加班加点地日了6,把这个小波折写完了,我可太有良知了。

其实香香是个真事业脑本质颜狗万年寡王来着,结什么婚来啊一起搞事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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