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铎感觉这一程颇是顺利,也非是全无凭靠的自觉良好。此类官家事情若当在一般人头上,大多是欣欣然接受了,然而这老辈匠人却不一定。可初番对话下来,程吴方却无驳了这差事的意思,只借茶事以自谦,多道得心中无奈而已。他先说得茶好,再自比箬叶,无非是意旨自己德不配位,又偏被捧在这高位之上。直到后来,三人言说到太平茶本来故事,那程老朝奉方像回魂一般,倒也般配他痴心制茶的名声。
费铎是理解程吴方心思的,只不过是这伴当在侧,不好说些真实心事。当然费铎如今也已至中年,知道这体己话是不好说出口的,便是有心说,他人也未必领受。忽觉其实自己与这老朝奉似是一种样人:想要醉心己事,偏被琐事扰得不得安宁;稍是离群独处,反又被说了幼稚清高。说到底,还是在意他人看法,看重稻粱饭碗。费铎思想到此,不由对这老朝奉心生一份同情。世人皆以为,可共情他人而不可自怜自艾。可实则有多少共情,便是将自己影子投了在对面人身上,而后再对影自怜呢?
然而年在桑榆,影响不追,费铎苦笑自己只痴长年岁,却连这共情都不长久了,感慨多是系于一瞬,大约是不惑之年已近,凡事端是看得开了。那山县官人徒辈一说起公事繁冗陈规,就将费铎方起的一点同情之心全然破了。费铎只得暗自叹一口气,心说既如此,多余事情也毋要多想多管,此官家事已入得正轨,自己只需职守本分便是了。
那官人徒辈的山县口音随一字一句蹿蹦到费铎耳中,话语内容费铎虽全不在意,吴音官话却是令他忆起些事来。那音韵仿若抓了错杂记忆里的一端线头,然后抽丝剥茧,便想将某段往事理个清楚。然而那事或是久了,或是过往缠绕纠结本就不愿轻易示人,连费铎自己都无意碰它,或有意闪避。于是无端自把那线头缩了回去,继续着掩耳盗铃的把戏。
待那徒辈终把官家辞令说完,时辰方至隅中。程吴方先领了二人转遍茶厂内诸间屋舍,细讲各自用途。逢着制茶用具,也给粗说个大概,费铎随行也都一一录下。其后三人又齐去看了后山茶园,太平茶树逢着开园采摘之时,树高大约半人。而如今已值初夏,老朝奉又循旧例不采夏茶,只做些剪枝维护活计,新剪枝杈又行填回土里,故而如今茶树甚是低矮,那茶园又依山势而走,观之不甚整齐,二人看了一会儿,也便罢了。
程老朝奉却是恐怕上差未得尽兴,便又拿出今年新茶请了二人一观。那茶放在锦盒内已然封好,此番老朝奉又特意拆了,只为看得清楚那成茶叶子,期间辅以说明制茶经过。这倒让费铎想起郝赫宴上篆字签封之事,不由偷瞥一眼,果然是与那日一样签封。吴雅芙言称那篆字是翁伯韬手书,虽不辨所言真伪,却真真让濮伯思当众受了窘。今日既然已经无事,不如索性问得端详,只是不好当着这官人面问了。费铎思想一下,还是寻机把程老朝奉请在一边,发言问道:
“不才还有一事望老朝奉指教。我见这锦盒签封之上,用篆字所书四字:丰享太平。细想来,端得是好寓意,而题字又笔力苍劲,不知是否为朝奉墨宝?”
程吴方不料这后生有此一问,不由自主又去看一眼签封,才回过神笑道:
“卬家倒没得这般智识之人,却是一老友抽暇赠与并题得的。”
朝奉这笑很快便收了声,只留一丝笑纹浅浅印在面上。那笑纹隐在黝黑面目里,匿在皱褶满布间,像现下茶树叶子上凝着的露水,待等夏日天光一满,便要消失不见了。费铎觉察那笑里藏了故事,因举凡寻常人若得与官家相交,即使不与明面上鼓噪,逢人私下里问起,也必是要粉饰一番,欲擒故纵般与人说了;程吴方倒好像全没说明的意思,只言说是一老友,应该是关系匪浅,又不想自作招摇。看来吴雅芙所说,确是有七八分实了。不过那一位省府高座,这一位低就深山,即便是翁伯韬曾任职山县,然茶叶百种茶厂千家,怎地二人就能结交了这般关系。费铎默记下此事,心念这两日或可向吴雅芙问了究竟。
等三人再回正房堂屋,时已近晌午。程吴方果然欲留来客午膳,说只粗做些农家小菜。费铎思想,这老朝奉虽然自称农户,又索居在此做得多年茶事,可行为举止、言谈话语均不似其他粗鲁莽汉或商贾油滑。若只自己野游至此,倒有心与这老丈把盏深叙。可惜如今公务傍身,又有这徒辈相伴,更何况行前自作聪明,偏为躲了这顿招待,故而早早上得山来。如今之计,也只能好言推辞。随后,费铎便与同行官人顺原路回了仙棠镇上,那老朝奉自是一再留客,但见二人去意甚坚,也就不好勉强。终是落得个主客两便,此番方是罢了。
二人回程路上,那山县官人主动问得费铎今日所得如何,费铎据实答了,言称所获颇丰,亦合来前与公家所立计划,不日整理成文,即可向上回了差事。那官人只说如是便好,又问费铎这两日可有其他安排,县上可为他先行招呼照应。费铎本就嫌他人相伴多有不便,遂说只想再走访些仙棠镇上茶叶铺面,做些侧面了解而已,自己这省城上差身份已是足够,不消再费周章。话语之间费铎却又想起一事,盘算或可向这官人寻个答案,于是问道:
“官人可知,这程老朝奉为何躬耕偏僻乡野山上,似是不与镇上诸程后辈为伍?且今日与他说得这官家项目之时,料来县上先前已有铺垫,怎地言语之间,还听得他有闪烁推辞之意?”
费铎这同行伴当,也是山县一应官人里心思活络之辈,自是晓得事有轻重缓急,话有说得与说不得的。目下他也只心忖一番,便来回费铎提问:
“应是上差特意敏感了。我倒觉得似程老朝奉这般巧手匠,隐居如此秀丽山水之间,端是相宜得很”,
言语至此又瞥费铎一眼,见对面还再等他答案,便又说,
“至于老朝奉与诸程之事,我亦只是道听途说,做不得实数,只在此说来,以供上差判断。消息言称,彼时老朝奉母亲外嫁生产之后,正逢程家祖传制茶手艺缺少男丁承继,程家大郎便过继了吴方陪伴膝下,自是视如己出,大约总角之年便已开始教他茶事,终始成此派大宗。我想许是老朝奉低调行事,照顾晚辈诸程感受,故作得谦词。如此,或令上差有了这推辞之感。”
话说这一程,此山县官人都沉默少言,似是权作公事伴当存在。现下当着费铎一问,却说出这许多事来。费铎听闻,心下也是略略惊讶,不知这微末小吏缘何灵通这隐秘消息,且像早有准备。然而若自己无此一问,难道此人就始终不发此言?可费铎亦知,这一问再无可能自彼处得到解答,于是只向这徒辈道了谢,便无多言。二人一路即再无话。直至仙棠镇中,费铎与他分道扬镳,那人自往山县方向去了。
二人分道之后,那山县官人便与郝赫通得消息,将今日事情细说了根由经过。郝赫问及费铎可曾问起程吴方之故事,官人说已寻机与费铎说了。郝赫沉吟半晌,再问费铎反应,官人又说无甚反应,只是其人其后便不再多问多说。郝赫那厢似先闻得一声轻叹,又与官人言称甚善,再道谢几句,便了结了此番对话。
本章未完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