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太太往年入夏都要去西湖住一段日子今年因为民乱,又牵挂慎年,也没了兴致出门。卢氏极力怂恿她随令年一道去南京散心康年也说:“上海最近萧条得很怕学生闹事连学校也关了小妹当初说要去南京还真有点先见之明。”于太太则想的是:那卞公子,说的千好万好百闻不如一见便打起精神略微收拾了几件衣裳,带了令年自吴淞口上船。她原本就为散心也不急着赶路,到了一处码头便停下来看看风景,足足两天,才到南京下关被大伯母提前派了轿夫接回府去。

大伯母吕氏是个爱热闹的矮胖妇人,膝下一群上学堂的女儿所以嘴里也常挂着新式词汇论起南京城里好吃的好玩的,比年轻人还如数家珍。亲戚厮见之后,于太太才坐下喘口气,就被吕氏搀了起来“你们来得巧,今天水师学堂结业,洵郡王自英国买的那艘军舰也到了,就泊在河口,两江总督要去剪彩呢,咱们也瞧瞧去。”

于太太不想动,笑道:“怕挤得很”被吕氏隔着衣袖掐了一把,又往令年那边努了努嘴,于太太回味过来,问:“那水师营的官兵也都在吗?”

吕氏说都在,于太太顿时来了精神,拿起扇子对令年招了招,“去换身衣服,把头发梳一梳。”

令年便回房去换衣服,于太太和吕氏在外头说悄悄话。于大伯因为等不及,早乘官轿往下关去应卯了,于太太便跟吕氏打听:“这位卞公子倒是一表人才,家世也好,二十多岁了,怎么家里没给定亲吗?”

吕氏知道于太太的心思,便拉过她的手走到一边,说:“这个你不用怕,决计没有那么赌啊嫖的坏毛病。以他的家世,本来也不用去水师学堂吃那个苦头,家里捐个官,有许多亲戚帮扶着,还怕升不上去吗?何必去跟那些老百姓家的子弟混呢?”

这个于太太倒不觉得奇怪,“兴许有人天生就是不喜欢做官。”

“是呀,”吕氏叹道,“卞公子以前有个伯父,就是在福建水师做提督的,那年不是和法国人在马尾打海战吗?被一个鱼雷投过来,连尸骨都找不着了,还不到四十岁呢。这卞公子晓事以后,常听家里人提起来,所以自小就立下宏愿,也要去水师营。”

于太太听到这里,皱眉不语。

吕氏叫她宽心,“现在太平年代了,停战协议也签了许多年,是不怕的。我想,年轻人叫他吃些苦,历练历练也好。”

于太太摇头,“怕他只想历练,不想结婚。”

吕氏笑道:“那倒也不是。他是还没来得及定亲,就进了水师学堂,他们学堂里有个怪规矩,结业之前不得婚娶,大约是怕娶了媳妇,心也不在功课上了。等到去年结业,又想要随其他同学一起去英国实践学习,他老太太不舍得,最后没能去,只是婚事也就没顾得上了。”

于太太这才放了心,说:“这么说,是个孝顺的孩子,不像令年二哥。”

吕氏笑道:“怎么连慎年你也要挑剔,这世上还有你不挑剔的人吗?”

于太太道:“嫁女儿,总是要挑剔一些”见令年穿着一件藕荷色的纱衫,百褶裙子,脖子和耳朵上都是光秃秃的,便把话头止住了,对她说:“你怎么遭人抢了一样,连个耳坠子也不带了?”

令年道:“妈你忘了,咱们那一年去看堂会,大嫂戴了一对金子打的耳坠子,被人一把薅了去,流了好几天的血。再说,今天也不是看我的,我打扮什么呢?”

吕氏笑了,待要打趣她:今天是他来看你,你来看他,见于太太直递眼色,便忍住了。这时丫头们来禀报,说大姑爷派的轿子来接人了,于太太和吕氏便拉着手,领了令年走出去门去,见门口一队水师营士兵等着,姑爷长龄和小姐斯年,一个从马上翻身下来,一个自轿子里探出头,一齐跟于太太见礼。于太太将令年一推,说:“你和你大姐一个轿子。”

令年才进轿子,就被斯年的手臂搂住了。于家在溪口举丧时,斯年因为有身孕,没有过去,这会刚生产完,还有些丰腴,尤其怕热,裙子下面的白纱裤都卷到了膝盖上,不断地摇着扇子,笑道:“你不是嫌我们南京是乡下穷地方吗,怎么要跑来南京上学?”

令年倒没有不好意思,“小时候的话也做的准?你都当妈的人了,难不成小外甥说句你不喜欢的话,你就得记恨他七八年?”

“他现在哪会说话呀?”斯年结婚多年才生的头胎,一脸做了母亲的满足,“他只会吃和睡,哦,还会拉屎撒尿。”

令年撇嘴,“当了妈,就得整天屎尿屁的吗?”

斯年笑道,“别撇嘴,不好看。”跟令年讲起了孩子的种种可爱之处,姊妹俩窃窃私语,听见外头锣鼓喧天的,轿夫为了躲避路人,抬得轿子也晃个不停,斯年用脚在轿杆上踩了几下,转过头对令年道:“听说你二哥又去汉阳了,邝老爷怎么尽会折腾人,这才回来几个月呢?”

令年拾起斯年的团扇,手指抚着上头的绣花,笑道:“他自己要娶人家的小姐回来,怎么能叫折腾?邝老爷还嫌他迟迟不去拜见,不知礼数呢。”

“他家就是礼太多了。”斯年不以为然。这时听得外头长龄跟于太太介绍说到凤仪门了,她将轿帘稍微掀起来一点,叫令年看那一座恢弘的西式门楼,还有两个石狮子,“那是水师学堂,今天里头没人,都去河口看剪彩了。”

令年伸长脖子看了好一会,斯年把她拉回来,放下轿帘笑道:“别看了,以后有的是机会”

到了河口,果然挤得连轿子都走不动了,于太太等人被士兵们护着到了河畔,视线才好些,可眺望了半晌,却见洋舰缠着大红绸子泊在老远的河心,只能看见桅杆、炮口,上头的官兵却连脸都看不清楚。于太太无可奈何,对吕氏道:“我都忘了,这河边太浅了,哪能泊船呢,咱们可是白来了。”

吕氏跟她咬耳朵:“长龄已经跟他透了风,一会叫他过来。”

于太太忙抿了抿鬓边的头发,往洋舰上张望时,却又多了一重疑虑:“整天在甲板上顶着太阳,怕是晒得人脸黑的很。”

这下,连斯年都扑哧一声笑出来,对于太太道:“二婶,他是做管带,又不是巡逻的,也不用从早到晚的掌舵,也就在总督面前展示展示,晒不着。”将令年一睨,见她若无其事地摇着扇子,很镇定似的,斯年暗暗地好笑。

几声雷鸣似的巨炮响,惊到众人,忙看过去,见差役们举着衔牌肃然前行,后头几乘绿呢大官轿,诸人都是顶戴花翎,朝珠补服,自轿里出来,簇拥着两江总督到了江畔,水师学堂的学员临时组成的乐队也嘟嘟呜呜地奏起乐来,因为人声鼎沸,只看见总督嘴巴一张一合,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就有舢板放下来,请诸位官员上了驳船,接引到了洋舰上去剪彩。接着听见几声轰鸣,炮口上火光大闪,几个报社的摄影师则扛着相机咔嚓嚓地拍个不停。

不多时,驳船又载着总督回到河岸上,随行还多了几名洋舰上的将官,法式三角帽,雪白的双排扣大礼服,袖口和肩章用金线锁边,绣了金龙,十分英姿飒爽。斯年慌忙将令年掌心一捏,于太太也随着吕氏的耳语望过去,过了一会,微笑道:“倒是高高大大的。”

吕氏道:“不挑剔了?”

于太太轻声笑道:“还不知道谈吐如何呢。”

看完剪彩,众人又说笑起来,四处走动着买零嘴吃,和朋友碰头。长龄请吕氏等人到洋篷里稍坐吃茶,转身出去寻卞公子,谁知这一等就是半晌,吕氏都不耐烦了,叫人去催,长龄这才回来,笑着说道:“刚才总督见他鱼雷射得很准,给他正式授了参领的海军衔,又在那里跟众人夸他,所以等了一会。”说完转过去,对身后的年轻人道:“你别只拽我的袖子,说的都是实话嘛。我妈是你认识的,怎么还害羞吗?”

年轻人被他说的不好意思,所幸天热,脸红也看不出来,便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对吕氏和于太太一起拜了拜。吕氏说道:“看你热的,帽子摘了吧。”

他便说声失礼,把帽子拿在手里,对于太太露齿一笑。于太太看这一笑竟透着点孩子气,还有点腼腆,便很喜欢了,对他报之一笑,没有说什么,往身后望了望,令年早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吕氏不想太着痕迹,问了几句,就放他走了,然后问于太太:“你看好不好?”

于太太笑着点了点头,说:“很稳重,话也不多。”

吕氏道:“人家也不知道你看没看中,哪敢胡乱开口。他品性是很端正的,可能有些怕生。”

于太太却说:“我倒看他很机灵。”吕氏便问怎么,于太太才对她附耳道:“你没看他进来时,特意把佩刀都取下来了吗?”

吕氏失笑:“果然还是你看的仔细。”

于太太又说:“看着不像二十多岁的样子,和令年年龄仿佛似的。”

吕氏道:“是个娃娃脸。”

于太太“啊”一声,“我刚才有些紧张,忘了问了,他叫什么名字呢?”

长龄走回来,笑着说道:“他名字有趣的很,叫做卞小英,所以平日不肯让我们叫他的本名,我们改叫他小卞,他说不好,叫大卞,更不好,索性只能叫他老卞了,被他家老太爷知道了,还打了他一顿,说:你叫老卞,我叫什么?难不成叫老不死卞?”

于太太听得忍俊不禁,说:“也怪他老太爷给他取个女孩儿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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