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宁客气道一声“有劳”,两手谨慎接过将其打开,内里却原是躺着一副佛家念珠——一百零八颗赤豆大小的沉香木珠圆润光滑朴素,既无雕花也无佛印,随风散出淡远清雅的药香气,虽实非凡品,比那匣子用料更贵重许多,却不过是从佛门就地取材得来的东西,费不了甚么功夫不说,怕是也没花甚么心思。
“北疆战事频发,得这么一串念珠傍身,娘娘也能安心些。娘娘只望佛祖保佑、上天垂怜,殿下可得平安归来。”那大宫女又体面一笑,瞧着他的眼神却莫名透出股子同情来,话虽圆得上,但这位殿下可是要投身行伍的,送这么一串念珠,是想他杀敌立功呢?还是想他弃刀投降呢?
只听她又轻声续道:“原丽嫔娘娘亦是为殿下备下一副小叶紫檀的珠串,见与我家娘娘撞了礼,便不拿来了,待殿下隔年回宫,再与殿下补上一份。”
谢昭宁闻言神色不改,将那念珠小心取出,目测了下长度,便颇识趣得径直往左手腕上绕了几圈仔细盘好,方才抬眸躬身行了一礼,面上虽仍是那副谦恭温顺模样,语气亦很是感激,却只出口寥寥数字,简言道:“谢过二位娘娘。”
那大宫女见怪不怪,想是已熟稔他性情,笑着矮身与他回礼:“殿下珍重。”,语罢,一抬玉手,让驾车太监搀着上得马车,复又掉头回转来处。
谢昭宁孑然立于冷风中,下意识摸了摸手上珠串,那木珠夹裹着秋风的凉,贴在腕上,半晌也未捂热,他眺望马车消失方向,眉眼间恍然浮起一线落寞与寂寥。
如此,普恩寺也用不着去了,他牵马原地一转正欲回宫,眸光一触那红墙青瓦与南军森严守卫,倏而惊醒似得凛然一变,他转头再眺皇城以北那掩在浓浓晨雾间的半座城,踟蹰只在顷刻间,突然翻身上马,果决两腿一夹马腹,清朗一声“驾”,避开御道,直冲着那北城打马迅疾过去,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响声越发急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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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北,宣平里,居室栉比,门巷修直,本是一处极好的地段,巷头还有人住,热热闹闹的,越往巷子深处走,愈是静谧安宁,打眼儿望去竟是十室九空,晨起连个人气儿也无。
谢昭宁一路疾驰,马蹄声响,惊起檐下瓦上休憩的寒鸦,他直往路的尽头过去,一扯缰绳,停在巷尾一户院门前。
那院落从外瞧着并无甚特别,朱漆木门上也未曾悬匾,只泥塑的质朴外墙比寻常人家高上不少,院外栽种着一圈上好金桂,冷风一送,四下里飘香,那味道甜而不腻,最讨姑娘们喜欢,平白给宅子添了三分温软人气。
谢昭宁跑出一身薄汗,骑在马上,眼神眷恋地觑着那排树良久,耳畔隐约似有少女清脆笑着与他欢快地说:“咱们今年种下这桂花树,来年我学母后泡茶与你们喝。”
倏然,那宅子厚重木门旁的小门“吱呀”一声打开,霎时惊碎那一出裹着桂花香的旧梦,谢昭宁循声望去,却见那门内正转出个睡眼惺忪的小童来。
那小童十二三岁模样,脑后梳一对小髻,着一身朴素短打,怀里抱着把笤帚,抬眸一见谢昭宁,惊得睡意全无,错愕一怔:“三……三公子?!”
“你家公子呢?可起了。”谢昭宁翻身下马,牵着缰绳往门前石狮上随意一拴,迎着曦光温和一笑,笑中残留一份伤怀,话音中却明晃晃袒露着忐忑与期待道,“我来看看他,还有——她。”
谢昭宁话虽说得不明不白,那小童却异常聪慧,显是晓得他意思,侧身一让,省了礼数也不另开正门,引他从偏门进府。
那府里也如府外一般景致,冷清寂寥,只环了墙角栽着一排金桂,枝叶间挤满黄灿灿的小花,芬芳馥郁,再往院中深处走,正有两仆役打扮的男人沉默做着洒扫,身姿挺拔,长手长脚,似是身带功夫,再进两步,靠着回廊一侧,一株茁壮金桂下,静静蹲着方浅浅坟茔,坟头盖满细碎落花,半人高的石碑上空无一字,只顶上一角斜挂一副以红绳系着的巴掌大的松绿玉牌。
那僻静一隅似是绕着石碑生出了股子瞧不见的沉重与哀伤,谢昭宁行至碑前,双腿便似陷入那浓重的伤悼中,被其裹挟着渐行渐缓,他曲膝半跪在碑前,捻着袖口细细揩了揩那碑面,那小童便立在他身后轻声道一句:“晨起才擦过的。”
这话倒也真,那汉白玉质地的碑原瞧着就干净,面上亮光光的,谢昭宁轻笑一声,适才收了手,又探出两指挟住那玉佩兀自取下了,摊在掌心里瞧了两眼。
那玉牌色泽纯正,通体剔透并无杂纹,上雕一丛金桂,花瓣拥挤攒簇成团、欢快热闹,只雕琢手法略显粗糙生疏,似是新手所为,谢昭宁仔细捻着那玉牌,指腹在其上缓缓摩挲两下,转头眸中带笑,温声问那小童一句:“他雕的?”
“是,”那小童道,“我家公子已不知该送甚么与小姐寿辰,遂——”
他似是想起什么来,话音陡然一顿,抿了唇不再多言。
“他有心了,”谢昭宁也不追问,只笑道,“却是显得我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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