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少年还赖在他身边好奇地发问,邹翎抱住缩小体型跳到他怀里来求抱抱的灰狼,懒懒地都答了。

于陌生夜,与陌生妖,谈陌生话,他珍惜诸如此类的无聊非日常,并兴致勃勃地打算从今夜开始珍惜时光,晚上不睡觉。

但熊少年比他正常,叽叽咕咕聊到深夜,实在撑不住眼皮,耷拉着脑袋栽到质地毛绒绒的草地上睡着了。

邹翎便独自抱着灰狼听深山万籁,漫无边际地想白羽,他此时或许正在剑魂山休憩,那封和离书还要再等上几日才能开启。

他自百年前就开始萌生和离之心,百年来既舍不得又心存侥幸,可惜时间如滚滚车轮,再不舍的歧途也有尽头。

料想白羽收到那封和离书也觉解脱,毕竟他并不喜欢他。

山月渐圆,灰狼对着满月便想嚎一嚎,邹翎担心扰民捂住了它的大嘴,斟酌片刻清风如许,他低头笑着嘱咐它:“小宝,你跟在我身边也有百年,无论吩咐什么你都从不曾忤逆,今夜我再下个命令,你不许不接受。”

灰狼眨着碧绿的狼眼看他:“呜?”

邹翎的左手从自己的双腿慢慢向上移:“如今魔气才浸染到这儿,往后会到腰身,到胸膛,到脖颈,最后到脑袋。”

他屈指轻敲自己的额头,又按在了左眼上,脸上无喜无悲:“待你看到我眼中泛起肮脏的魔纹,你记住。”

他的手指向了自己的脖颈:“不惜一切代价,咬断我此处。”

*

深夜,白羽一个人懵圈地盘坐在昨夜厮混过的床上。

他不断深呼吸,静心气,不停在脑子里告诫自己,成年人要有成年人的样子,不能因为两封书信方寸大乱,成何体统。

白羽左手和离书,一个时辰前刚展开看了听了。右手里则是一封释言书,他平复到现在才展开看看,还能听到邹翎施在上面的留言术:

“君风骨卓绝,正当抱负之年,我心愿皆了,实为迟暮之心,当年籍籍无名,如今名满天下,然已厌倦荡气回肠传奇,只想拎陈坛烈酒配星海河汉。生有欢,别无眷,不必挂念。”

“邹翎书别离。”

说得婉转动听,但听完直叫人胸闷气短。得亏现在不在渡劫期,要是在天雷环绕时收到这两封书信,想必已经当场化成暴走的焦炭了。

白羽又缓了许久,才再一次屏声敛气地展开左手里的和离书,看信上寥寥两行字,听邹翎附在上面的含笑朗读声:“归许亲启。当年携君入歧途,相误已久,与君无姻缘之幸,但愿与君仍有知交之谊。”

“不离书和离。”

第二遍听,白羽仍是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心悸感。握剑之人铁骨铮铮,到死心如铁,他自诩当世再无人能令自己伤筋动骨,却不曾想在含笑晏晏的两句话里溃不成军。

和离书没合上,邹翎留在上面的动听声音便继续重复,听到他唇边溢出血丝。

“你在跟我开玩笑。”

白羽冷冷地对着空无一人的洞府说话,下一瞬,久不出鞘的本命剑早归轰然出现,一剑将地面劈出宛若撕裂伤痕的裂隙,从洞府内一直蜿蜒到外面,连同洞府的十二道策勋门都被轰成碎石。但内室中一切摆设不受分毫破坏,石桌上放着的酒葫芦纹丝不动,壶口挂着的一滴粉嘟嘟露珠甚至不曾晃动。

发完火,他又后悔起来,收了早归剑回灵脉,窘迫地想把震坏的门和地恢复原样,哪想冲动是魔鬼,一击破坏简单,一载修复不易,地上裂谷门口疮痍,都不再是他能自信做主的废墟。

白羽怔怔看了许久,忽然悟通了。

邹翎所写字字淡泊,不见指摘怒气,不见爱恨喜悲,一副与寻常人说寻常话的和煦,这正是最令他不甘的所在。难道三百年相守相助,亲昵抵足,都不能激起书信上半分独特情愫?

然而转念一想,是,他和邹翎一开始的结合确实是歧途,年少做夫夫时也有过许多磕碰,情不立欲先行,先婚后爱何其艰难。他后来私心常怨邹翎不把他放在心上,却不曾问过他的所想,一味关门孤冷。

也许他和他初始姻缘之名的不正,不是轻易能用细水长流抚平的。

那么,不如就抛却离谱前缘,收拾旧山河,整顿新面目,把他妥善抱回来,重新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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