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敌对势力的不期而遇后,程知行没敢多在原地耽搁,他检查了费尔南多和佩德罗的每个口袋,把值得拿走的东西全塞进自己的背包里。
出发前他又审讯了一次佩德罗巴布罗,佩德罗逢问必答,他看上去十分诚恳,只不过提问的人却是个心眼多的家伙,程知行不相信这个蓬头垢面的络腮胡子,他觉得佩德罗能活到今天,还能躲过洛佩兹的小心眼,他一定是个聪明人。
如果现在是在玩游戏,他一定会大发善心地放过佩德罗,然后饶有兴趣地看看剧情会如何发展。可惜人生不是游戏,他也不是身负几条p的游戏主角他没有试错的机会。
程知行还是选择了谨慎。
他在从家中拿来的地图折页上标记好佩德罗坦白的哨点,用虚线标记出巡逻队的线路并在旁边写下巡逻时间。
昨晚他刚从铁环上解下了佩德罗时,佩德罗以为自己要被放走了,他还笑着说了谢谢,结果谢谢的单词还没说到尾音,佩德罗就听见咔的一声,他低头一看,那双手铐又拷上了,拷上了他的另一只手。
“你必须为我带路,直到我离开这里。”
那是昨晚这个外乡人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你能放开我吗?我都磨破皮了。”佩德罗的骨架比一般人大一些,他正因为手铐磨擦皮肤产生的疼痛而龇牙咧嘴。佩德罗的请求没得到回应,他又往前走了几步,还是毫无回响,他终于忍不住回头对跟在自己身后几米远还悠哉游哉骑在马背上的男人抱怨,“我已经把所有哨点、巡逻队位置和巡逻时间都告诉你了,请放我走吧!”
佩德罗问话时程知行正在看一张阿兰胡埃兹旅游地图折页上标记的黑点,听到佩德罗在说话他抬起头,向着左右观察了一番周围的密林后,他再次低下头看着地图说:“等我离开了你们的控制范围,我自然会放你走。”说话期间,他的右手一直摁着一把上了膛的半自动手枪那还是佩德罗的枪。
“上帝!你们中国人就是这么对待一个被称为善人还帮助过你们的人吗?”佩德罗喋喋不休地抱怨,程知行抬头瞪了他一眼,在他身边看守他的拉戈感受到了主人的意愿,开始朝着他狂吠。佩德罗闭上了嘴,在不满中继续给这个无礼的外乡人带路。
“你帮助的是卡洛斯,不是我。”过了一会儿,佩德罗听见程知行在回答他刚刚的问题。
“嚯,说得就像你不是卡斯蒂利亚看守者的人一样?那你为什么要惧怕洛佩兹?”佩德罗嘟囔道,昨晚经过简短的对话,他已经猜出了程知行的身份:不管这个中国人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他这么提防洛佩兹的理由只有一个他是卡斯蒂利亚看守者的人。
“你说对了一半,我以前是,但现在不是了,卡斯蒂利亚看守者和我没什么关系。”程知行回答,他们走出了密林,进入因无人照料而长满荒草的田野。
“可你过去是,既然如此,你应该对我保持一点礼貌。”佩德罗反驳他。
“现在已经不是文明世界了,巴布罗先生。你也不是我的座上宾。”程知行耸耸肩,他催促着弗朗哥走到了佩德罗身侧。他低头看了一眼佩德罗被铐住的双手,注意到那里的皮肤已经红肿并且磨出了水,“看样子不太好。”
“是啊,如果你不愿意放我走,至少让我好受一点吧。”佩德罗停住脚步,把被拷在一起的两只手朝着程知行的方向高举。
程知行想了一下,他点点头翻身下马:“好吧。”
佩德罗以为他要给自己解下手铐,小麦色的脸上露出喜悦,很快他棕色的眼睛又黯淡了下去,他看到程知行拿来的不是手铐钥匙,而是一条军绿色的布条。
程知行命令他高举双手低头蹲下,佩德罗照做了。
外乡人熟练地用布条捆住了佩德罗的双手。佩德罗感受到手腕处传来一阵被用力拉紧的紧致感,他听见了一声清脆的“咔”响,束缚手腕的金属物品被拿走了。佩德罗看见眼前黑色的圆头登山靴往后退了一步,没有弹舌音的外国口音喊他站直身。
站起身后佩德罗看见程知行腰间的皮带上多了一副银色的手铐,而他正把手铐的钥匙放进衬衫左上侧的衣兜里。
“感觉好多了吗?”
“啊。”佩德罗用了一个意义不明的单音做了答复,他扭动了一下双手,虽然还是不舒服,但确实比刚才好多了。
“那我们继续赶路吧。”程知行边说边踩着马镫上马,他拉了拉那顶带着浓厚西班牙地域色彩的宽边帽,“我们越早离开洛佩兹的地盘,你就越早得到自由。”他的黑眼珠暗示性的向着前进的方向转动。佩德罗在心里叹息一声,无可奈何地踏出一个沉重的步伐。
他们又向前走了两个小时,佩德罗走得满头大汗,但他不敢停下脚步,身后不紧不慢的马蹄声说明威胁他的男人一直都在他身后,他还听到身边呼哧呼哧的喘息声:那是他的另一个看守,一条名叫拉戈的牧羊犬。
它尽忠职守,聪明又忠诚,它的主人出发前对它说“看好这老头”,它就一路上紧盯着自己,它宝蓝色的眼睛似乎能看穿他的神思,只要佩德罗一产生逃跑的想法,它就会轻咬他的脚踝,不是很疼但足够提醒他注意眼下的处境。
过了一会儿,他们经小路翻过一个洒满碎石和长着矮灌木的山头。佩德罗被脚下大小不一的石头弄得满头大汗,他的前襟后背全部泡在自己的汗里,他听见身后传来“咚咚咚”的喝水声,口干舌燥在他心底点起怒火,也给了他罢工的勇气。他停下了脚步,任由拉戈咬他的脚踝也不再往前走一步。
程知行骑到他身旁,他的手中正握着一个开着盖子的军绿色水壶,他看到了佩德罗气呼呼的紧皱着眉头的脸,也看到佩德罗的棉布上衣已经被汗水浸染地贴在了他的皮肤表面,他甚至注意到了佩德罗微微鼓起的肚腩。
“休息一下吧。”程知行说完后下了马,向着佩德罗走来时他取下了肩膀上的水壶,把它交给了嘴唇已经起泡的西班牙人。
佩德罗本打算和这个中国人吵上一架,他甚至做好了被怒火中烧的程知行一枪击毙的觉悟,产生这样的想法时的自己实在太累了,这种疲惫甚至让他羡慕起昨晚死掉的费尔南多。可当程知行递来水壶时,那股怒火就像被淋上了一盆冷水,淋得他内心空虚又冰凉。
怒火即灭,喉咙的干渴升起,它提醒着佩德罗赶紧接下那壶水。
他迅速地拿走了水壶,别扭地用被捆住的双手把它举到自己的唇边,他像水牛一样咕咚咕咚地贪婪地饮下壶中的水。等他终于觉得自己不用再喝时,瓶里已没多少水了。
“来。”佩德罗放下水壶时程知行又递过来一个东西,他眼前是一个被打开的鹰嘴豆罐头,罐头外皮包装已经被磨损得字迹不清。佩德罗狐疑地看了一眼罐头,又看了一眼举着罐头的程知行,“干嘛?快拿着呀,你不饿?”
“哦,谢谢。”意识到这确实是给自己的,佩德罗接过罐头时不由自主地道了谢,他没想到自己还有罐头吃,洛佩兹的俘虏可从来没有这种待遇。
因为被绑着,佩德罗只能用喝水的方式吃罐头,裹着黄色黏液的鹰嘴豆滑进他的口腔,半流体的食品下滑的速度不均匀,佩德罗被突然滚入喉咙的一大块豆子差点呛住,他不得不猛地低头,吐出去一些吃下去的食物黏液沾上了他的胡须,看上去邋遢极了。
“你坐着吧,我们可以休息一下。”程知行提醒他。佩德罗发现这个男人已经盘着腿坐在碎石堆里,他手中同样有一个鹰嘴豆罐头,不过他的另一只手还握着两根木棍,佩德罗知道那是亚洲人的万能餐具筷子。
“你不着急赶路吗?”佩德罗反问他。
程知行看着山下他们曾走过的平原缓缓地开口:“着急是着急,但也不着急这一时。”他转过头看着佩德罗挂着黏液的脸,笑了,“弗朗哥、巴科需要休息,你也一样。”
佩德罗闻言转头看了看两只拖着重物的动物,弗朗哥和巴科正在灌木丛中搜寻嫩叶补充水分和营养,它们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缓缓摇动的尾巴说明了一切。佩德罗看着它们安然自得的模样,他相信这两只动物可以再像刚才那样走几个小时都不会气喘吁吁。
也许需要休息的只有他。
“这样坐在山岗上休息你不怕被巡逻队发现?”佩德罗喝着罐头问他。
“如果你昨晚告诉我的都是真的,我们坐在这里一定不会被巡逻队发现。”程知行用筷子夹起一颗鹰嘴豆放进嘴里,他斯文有礼的吃相和佩德罗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之所以这么自信是因为佩德罗昨晚告诉他的情报里显示,马德里南方联盟的巡逻线路和哨点都是沿着塔古斯河流形成的平原设置的,他们只在三个地方的山岗上设了哨卡:一个在耳堡附近,他昨晚已经经过了一个在北边,那是他不会去的地方还有一个他们今晚才会抵达,那是马德里南方联盟地盘的边境,走过那里,佩德罗就重获自由了。但佩德罗还是觉得奇怪,他怎么就确信巡逻队会沿着预定路线走呢?昨晚他和费尔南多就没有走规定的线路。
“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临时改变线路?”
“经验,”程知行回答时连眼睛都没抬一下,“我以前在卡洛斯那里时从来不会偏离预定的巡逻路线巡逻,老兵都是这样活下来的,只有新兵蛋子才有挑战未知的勇气。”他说到这里时停了一下,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向佩德罗,“所以他们很难活下去。”
佩德罗吞了一下口水,他在程知行没明说的“嘲笑”中感受到了警告,他懊恼地想:昨晚就不该答应费尔南多陪他出来巡逻。他们的确偏离了路线,这让费尔南多看见了烟火,上了一座山岗,然后一个死了一个被俘。
“你有烟吗?”吃完豆子,佩德罗看着还慢条斯理吃饭的程知行发问。
程知行疑惑地看着他,然后摇摇头:“我不抽烟。”
“什么?”这回是佩德罗疑惑了,“你不抽烟?”
“对。”
“现在还有士兵不抽烟的?”佩德罗惊讶地笑了出来,“你不觉得生活在这个世界很糟糕吗?那你喝酒吗?”程知行再次摇头,“你真是个怪胎,不抽烟不喝酒。”还给俘虏罐头吃。佩德罗惊讶完后,说,“我要抽烟,你昨晚搜过我了,我看到你拿走了我的烟,给我点一支烟吧。”他看到程知行还是摇头,“为什么?你又不抽烟,那些香烟对你来说没用。”
程知行指着自己左胸的那个铜片说:“香烟是可以换取物资的,所以我不能给你。”
“那包烟都开封了!”佩德罗抗议。
“散装烟也有价值。”程知行摇头回答,他把罐头里的一些鹰嘴豆拨到一块石头上,期待的拉戈摇着尾巴快速地伸出长舌头把它们卷进了自己又尖又长的嘴巴中。
佩德罗看着程知行笑着用手摸过拉戈的大脑袋,他略感忧伤地低下头,他看着自己被绑住的双手,再次意识到他只是个俘虏。刚刚那些交谈带来的亲切感眨眼间消失不见了。
他们在山岗上休息了一个多小时后再次上路。程知行要求佩德罗带他走山上的小径,这让佩德罗苦不堪言。
下午四点他们经过马德里南方联盟的大本营比利亚鲁维亚德圣地亚哥,程知行站在山岗上用望远镜观察了这座幸存的小镇,他看到闲散的士兵背着枪站在街口戒严。比利亚鲁维亚德圣地亚哥比阿兰胡埃兹萧条许多,街上来往的行人只有三三两两,他没看到女人的身影,望远镜里都是留着短发脸上挂着大胡子的男人。
程知行看了一会儿,告诉蹲在一旁嚼草根的佩德罗继续赶路。
他们在碎石路中穿行至黄昏,黑夜覆盖天空的前夕,程知行终于望见了那座升着炊烟的古老废墟,他低头在自己的旅游地图上用手指点着这座废墟所在的位置标识它的是一个城堡图标。城堡图标旁边用西班牙语写着sbr,这曾是一座中世纪的城堡。
城堡在白夜到来几个世纪前就毁于一旦,如今只有一面开着大洞的老墙证明它曾经坚守在这片山岗上。遭岁月风化的灰泥表面布满了黑色的孔洞,密密麻麻像无数只眼睛,昏暗的雾霾下看着让人胆寒,一些耐旱的矮灌木不惧风霜地守候着早已远去的过往。
“等等。”程知行拿出望远镜下马时喊住了走在前面的佩德罗。
“怎么了?”佩德罗问。
程知行通过望远镜观察了废墟,废墟位于一个制高点,周围环境荒芜而平坦。人只要站在废墟上,就能清楚地看见周围2公里的一切事物。观察了一会儿后,程知行将望远镜调往左侧,镜头里出现塔古斯河,以及河对岸的塔霍比利亚曼里克小镇,他看到残破的小镇里升起三根烟柱这意味着这座小镇不是一个哨点,而是一个有着不下15人的军事据点。
放下望远镜,程知行皱了一下眉头。佩德罗好奇地在原地偷偷观察他的神情。
“我们需要等天全黑了再走。”程知行捏了捏眉心后做出了决定。
“为什么?我们完全可以在哨兵们不发现的情况下溜走。”佩德罗说,他指着废墟南面山坡下的一条被大小不一的岩石塞满的石沟,“我们可以从那里过去,相信我,洛佩兹的士兵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警惕,就算我们发出些声响,他们也只会当作是野外的郊狼。”
程知行盯着他,等佩德罗说完后半天没说话,佩德罗见他不发表意见以为他听进去了。这时程知行摇头了:“等到天黑。”
这就是最终决定了。
佩德罗无奈地坐在了离程知行三米远的岩石上,他看着自己布满尘土的灰色旅游鞋发呆,他听到自己的肚子又开始抗议了,他抬头看了一眼正对着旅游地图发呆的程知行,对方没有一点用餐的意思,于是他在心底安慰自己,提醒自己别忘了现在的处境:至少今天他还吃过一顿了。
生命余额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三十多分钟,天终于变成了程知行想要的黑色,他看着城堡废墟的那个大洞边缘被篝火的光亮印上了一抹橙黄,他站起身,走上前一巴掌拍醒打瞌睡的佩德罗。
“走了。”程知行说完就走向弗朗哥,佩德罗以为他要骑马,结果却看见他从马背上取下了那支打掉费尔南多半个脑袋的栓动步枪。
“你”
“步行走完接下来的路,全程不要出声。”程知行拉动枪栓,他用食指竖在自己嘴上做了个安静的动作,又比划了个割喉的动作,然后用眼神示意佩德罗继续往前走。
眼前的中国人长了一副不好惹的脸,眉毛又直又黑,在末尾处还像锋利的回旋镖一般突然打个回转,他的眼睛天生带着一股锐气,不苟言笑时带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无形压力,佩德罗只好老实地点头,他往右前方走去,带着拉着马和骡子的程知行步入一片由灌木和岩石组成的凌乱世界。
两人艰难地在漆黑中前行,雾霾依旧把天空笼罩在一片昏暗中,唯一照亮他们前行的就是那堆让程知行警惕防备的哨点篝火。他们在城堡废墟南面的山丘穿梭,远处的废墟随着每一步的落下不断变大,渐渐的,程知行能听见废墟里哨兵的说话声。那是三个男人在交谈,他们在说过去的美好时光,在说和卡斯蒂利亚看守者的冲突当程知行和佩德罗走到距离废墟最近的位置时,程知行听到他们在抱怨洛佩兹不允许新的女人加入他们的阵营。
当哨兵在闲聊时,程知行的神经绷到了最高点,他紧张地看着眼前给他带路的佩德罗黑色的背影,他能听见哨兵的话,如果佩德罗在这时呼救的话,他们一定能听见,那时他们会抓着枪从那个大洞里冲出来
他有机会开枪打死第一个,如果他换子弹快的话他甚至可以打死第二个,但他可以打死第三个吗?
如果佩德罗反过来袭击他,他的第一颗子弹势必会先撂倒佩德罗。这是最糟糕的情况:射出去的第一颗子弹打死的是一个没有武器的人,接着他就会落入下风,冲出来的三个士兵会把他成筛子。
不,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情况,真正糟糕的是他中枪后没死,他被捉住了,落到了洛佩兹手里,他会被敌人折磨至死,就像卡斯蒂利亚看守者士兵嘴里那些可怜的俘虏一样。
惊悚的小剧场在程知行脑子里回转,吓得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脚了,他紧盯着身前的佩德罗,手指搭在扳机上,他决定只要佩德罗一出声就打死他,他不会给佩德罗呼号的机会,然后他会独自面对废墟里的三个敌人,也许不止这三个别忘了河对岸还有一个据点呢,他可能要独自面对十来个敌人。
漫长的前进过程折磨着程知行的神经,他希望佩德罗走快一点,但他又不敢开口,他甚至不敢用枪口顶佩德罗的背,他想着万一佩德罗回头跟他说一声“怎么了”,那他就完了,他们很快会陷入那些可怕想象的第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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