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理由多么简单,它就在嘴边上,黄平州毫不费力就能将它推出来。

“因为他把你给卖了,卖到爹找不到的地方去了。”

娃娃又笑,笑话黄平州说胡话。“爹,你真逗,我这不是在这儿呢吗?”

是啊,雀巧不是在这儿呢吗?在我怀里乖巧地躺着。

黄平州觉得好像是哪里不对劲,他要确认一下,低头看向自己怀中。但映入眼帘的却是本该挂在雀巧脖子上的那个长命锁,正垂在自己个儿的胸前,小小一只,叮铃铃的声音磨他的耳朵。

怀里的孩子依旧咯咯咯地笑着,声音却不真切起来,断断续续,飘飘忽忽,像在他身边,又像在万丈深渊中,一会儿要把他吸过去,一会儿又推开。

雀巧笑着笑着,毫无预警地突然抬起头,令黄平州倒吸一口气将怀里人抖开——那分明是一张纸人的脸。

雀巧变成了纸扎。

娃娃的笑声伴着恍惚的疑问,追着他:“我这不是在这儿呢吗?”

惨白的脸咧开嘴笑呢。

“我这不是在这儿呢吗?”

黄平州的旁边又一个雀巧爬起来,咧着嘴朝他笑。

“我这不是在这儿呢吗?”

“我这不是在这儿呢吗?”

“我这不是在这儿呢吗?”

一个又一个的雀巧从地上爬起来,咧着嘴朝他笑。车厢里再也没有什么丢了钱的中年人,嚣张跋扈的小偷,他们全变成了雀巧,一个两个七嘴八舌地叫着爹,重复着同一句话,顶着同一张惨白的脸。

黄平州把空气中的冰冷吸进肺里,后背紧紧贴在车厢铁皮上出汗,拔凉拔凉。

他的雀巧“们”朝他慢慢地慢慢地压过来。分明是一个个纸人,却似有千钧之重。

他喘不过气来,也出不了声。

他的雀巧“们”把他碾成了肉饼,碾成了粉末。

而纸人却没有停止涌动,像激流坠入悬崖,前赴后继奔入那无底深渊。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肢体分离,最后淹没在一群无穷无尽的纸人海中。

黄平州倏地一下喘着粗气从地上坐起来。空气重新充满胸膛的感觉并没令他轻松一些,反倒像是粒粒砂砾一点点堆积,压得他郁结堵塞。

他晃晃不甚清晰的脑袋,把思绪理清,努力分清到底哪些是现实,哪些是梦魇。

屋里一片漆黑,他无法分辨自己有没有彻底清醒,便伸手去摸胸前。

一个小巧的金属物件如愿滑入他手中。他使劲儿握了握,把叮当的响声掐碎在掌心,呼吸才渐渐平定下来。

许是眼睛适应了,屋里的人人物物也有了些轮廓。

他翻身从地上临时铺就的被褥中爬起来,身旁的顺子还在熟睡,均匀浅薄地打着呼,只是睡得极不老实,被子都踢掉了半截。黄平州便把自己的那床给他盖上了。

许是动静吵醒了睡在床上的人,那被子里的人影动了动,似是半撑着坐了起来。

“平州哥?”

“嗯。”

“你又做噩梦了?”

黄平州回了一声叹息,浅浅的却在这僻静的夜里十分清晰。

“梦到娃娃了?”

“没事,你接着睡吧,我去透透气。”黄平州安抚着对方,并不想继续讨论方才的梦境。

可对方似是十分担心,掀了被子想起来。“我陪你吧。”

“没事,”黄平州用话头制止了对方双脚落地,再次重复说,“接着睡吧,天还没亮呢,我透口气就回来。”

两人低声交谈中还伴着顺子均匀的呼噜声。

床榻上的人似是考虑了一下,才决定妥协。

“那你披件衣裳,一会儿回来再睡会儿,别熬着。”

“知道了,小婵,你赶紧睡吧。”

黄平州生怕对方再多说什么,摸着黑捞起一件褂子,也不知是他的还是顺子的,就披在肩上,推门出去了。

从屋里走出来,他觉得好多了,方才梦魇的压迫也消失了大半。他深深地喘了口气,抬头望着同那日差不多的夜空。

薄薄的云飘着,看不见星星也看不见残月,就像他以后的人生,什么都不真切。

脖子上的银锁吸了夜里的凉意,随着身体的动作就来贴他的胸膛,发出叮铃一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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