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高加林听见父母在院子里忙活开了,脸都没洗便来到两位老人的窑里。农村老人有早睡早起的习惯,昨晚到家时,父母睡下了,没去打扰。一个多月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父母成了家里最重要的牵挂。异地孤飞,人情冷漠成为必然,这更浓重了想念二老之情,唯一的遗憾是昨晚走得急,没给二老买点可心的吃食。不过他知道能见到心心念念的儿子是父母最大的安慰,任何缺憾都会被相见后的喜悦冲淡。再说也是昨晚归心似箭的仓促造成了疏忽,往后这风风火火粗枝大叶的毛病要改改了。他已有了成为顶梁柱的意识,这个家的每个成员都对他有着越来越深切的倚重,他的哪怕一个细微举动,都影响着全家人的心情,率性而动不识愁滋味的生活一去不复返了。
高玉德老两口这一个多月如同丢了魂,儿子从没消失在视野里这么长时间。也不知儿子在外面干什么,啥信也听不到。高加林娘三天两头往艾菊花窑里跑,想从儿媳口中得知关于儿子的只言片语。可艾菊花也是两眼一抹黑,啥都不知道,只好宽慰老人:你儿子都三十多了,就别操那份心了。在门外逛不下去,还不早回来啦?老人甚至撺掇儿媳妇去县城把儿子找回来,老两口剧烈的情绪波动一度让艾菊花动了心,差一点就去了县城。
高加林一头扎进父母窑里,也扎进了父母心里。如同失掉的魂魄一下子回归到躯壳,老朽的身子刹那有了生机,僵硬的表情也丰富起来。高玉德花白的胡子随着口唇翕张抖动起来,眼四周的皱纹一下子堆积到眼角。母亲则像见到了多年未见的什么重要亲戚,一把抓住儿子的手,仔细端详着。嘴唇干张了张没说出话,两滴清亮亮的眼泪滑出眼角。
“娘!你这是怎么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瘦了!嗯,也黑了。”老人的眼光从儿子脸上移到手上,“看看,这手都成了个啥嘛!娃啊!这苦重的活要是撑不下咱就回来,这黄土地不一样活人?城里的钱就恁好挣?”
高玉德也附和着:“是哩是哩!这人咋还不是一辈子,说到底还是咱黄土地养人哩。”
老母亲接着叨叨:“你这一走啊,把我和你大的心也带走了,整天没着没落的,干啥都少气无力丢三落四。”
老人用衣袖揩揩湿润的双眼。
高玉德坐回到蒲墩上,习惯地抠起赤脚片,花白的脑袋伏在胸前,喃喃地说:“还有你德顺爷爷,一见到我就打听你哩。他对你逛门外倒赞成,说你娃有眼力,一准能出息。”
高加林知道,德顺爷爷是真心希望他好起来。不过高家村也有人等着看他再跌一次跟头,再欣赏一次他的狼狈,至少刘立本大概就期待着他再次倒霉。
于是高加林对父母说:“大,娘,你们放心,这回我一准能立住,一准能!”
他又陪父母说了会话,从炕沿上处溜下来:“大,我想去看看德顺爷爷。”
“去看看他是正理,你德顺爷爷打小没少疼你爱惜你。”高玉德满口赞成着,“要去就立洒点,要不吃完饭他就赶上羊出山啦。”
“那我去了,我就一天功夫,明个就得回县城。”
吃过早饭,高加林揣上两盒纸烟,向村西山前阳坡上德顺老汉的那孔窑洞走来。
德顺正给拴在枣树上一只惊恐万状的羝羊锯羊角,气喘吁吁的老人还真降服不了这只正值壮年的牲灵。高加林敏捷地伏下身子,抄起羝羊一侧的前后腿,顺势按翻在地上。整天与钢筋水泥对抗的身板面对喧软温热的血肉躯体,轻松就能让它按自己的意愿牢牢匍匐在脚下。
老德顺看见是高加林在帮自己,胡子乐的撅起老高:“哟!是你小子,啥时回来的?”
“夜黑下,你老这是干啥哩?”
德顺老汉腾出手,拿起一截锯条:“你可得摁牢靠,这家伙性子生,硬挣的很,把羊群里两只母羊顶小产了。你帮帮我,今儿下把两大角去了,它就老实了。”
有高加林帮忙,没多大会,活就干完了。老汉拉着高加林:“走走……到窑里歇会去,这还没到家里踩个脚印印,先叫你受顿累。”
“爷爷,这可不像你说的话,这不正赶上嘛,碎碎点事。”
一老一少相跟着来到窑里,老汉搬过木凳让高加林坐下。他从饭厨里拿出白碗,用汤匙撅了满满两下蜂蜜,用开水泼开,搅匀了端给高加林。
“哇呀!快跟我说说,这一个月干啥去了?找到啥来钱道了,说实的,我怪牵挂你娃哩。”
高加林把粗糙的双手往老人脸前一伸,往前探探脸:“咱就一老百姓,除了卖苦力,还能干啥?”
“娃呀,我还是那句话,凭力气吃饭,到啥年月也不丢人。你看当下这政策多好啊!只要肯下力气,黄土里能长出金子。”
高加林喝了口蜂蜜水,咂咂嘴唇:“真甜!”
老人以指教的口气为黄土地的丰腴慷慨做着解释:“甜吧!咱这里的枣花蜜,今年咱高家村有两户光卖枣花槐花蜜收入都大几千了,只要动脑子加勤劳就会有票子,往后的日子有奔头哩!”
老人对未来总充满希望,在高加林的记忆里,德顺爷爷对生活从未气馁过。
高加林怀疑地看看两只看起来忽然觉得怪里怪气的肉叉叉——这被称作手的玩意真的能帮自己改变未来的日子吗?
“命里只有八两米,走遍天下难满斤;命里九尺难求一丈……”高加林嘟哝着。
老人长叹了一口气:“这要说命,你比巧珍可强多了,这往后的难肠才刚开始,谁知那娃心里有多苦!”
高加林的心像被猛撕了一下,他身子一哆嗦,旋即下意识地急切地问:“爷爷,巧珍她咋了?”
“你不知道?”德顺老汉疑惑地问。
“嗯,不知道,这些日子我一直没回来。”
“唉!也是,除了我还能有谁在你面前提巧珍啊!”德顺掏出烟锅要抽烟,高加林这才想起兜里的纸烟,他掏出烟放到桌子上,顺便撕开一盒递过去。老人摆摆手,“庄稼人来钱不易,你要有那个心思,去集上遇到那有劲的老烟叶捎两把回来,比啥都强。”
高加林两眼直直地盯着德顺爷爷,他焦急地想从老人嘴里知道巧珍的生活发生了什么变故。
当德顺爷爷把巧珍最近的遭遇大体说了一遍,高加林的心跳一直处在加速状态,他大脑里一片迷蒙的空白。老人最后说了些什么,轰鸣的耳朵啥也没听清,也就谈不上有什么记忆。
心智散乱导致了魂不守舍,高加林再也没心思继续和老人交谈,他甚至忘了如何告别的德顺爷爷。刘巧珍在脑海里又清晰起来,结了痂的伤口被重新撕裂,疼痛也清新尖锐起来。是啊!和这个命运多舛的女子相比,他是多么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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