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几十年前的村里,一个公家的人,甚至是吃商品粮的,或者讲普通话的,尤其是一个穿着制服的民警同志,那是有绝对权威的。

“也没那么丑。”生产队长低声的嘀咕了一句。

这句话是对的,确实也没那么丑。就是这个人骂起人来,实在是下贱得不行不行的。

“那如果叫邹贱娘,也不太好,实在不好听。就登记邹家娘吧。”最后,还是张民警同志拍板定了。

叫邹家娘,大家都觉得好。这事就这么定了。

至于身份证号码,贱丑娘说了自己大概的出生日期。所以说“大概”,是记得不一定准确,可能是,应该是,或者是,差不多是。

“说个准确的,不要可能是、应该是、或者是、差不多是、大概是的。说个准确的。”张民警同志显然都有些不耐烦了,板起脸来威严的说。

贱丑娘在村里吵架、骂人,有两家是不吵也不骂的,就是支书家和生产队长家。她知道得罪不起的。

其他村里百来户人家,几乎都吵过、骂过了,就连住在村东头最远的杨家,那几户人家都骂过了。

她骂人有个很大的特点,就是手脚并用。脚是一前一后,通常是右脚在前,左脚在后,狠狠的抬起右脚,往前狠狠的踢一下,再狠狠的踏在地上,同时,右手伸出食指,其他四指握拳,从胸前狠狠的往前一指,应该就是人们常说的“跳脚”吧,然后就骂开了:“你个死绝农,你个短命鬼,你个不得好死,你个断子绝孙,你个千刀万剐,你个被车撞死,你个被水淹死,你个被火烧死,你个被疯狗咬死……”

骂人的话,有多难听就有多难听,而且骂得十分恶毒,而且是没完没了。村里人谁都躲着她。据说她是从床上睁开眼睛开骂,骂到晚上睡觉,躺在床上还得骂一阵子,直到闭上眼睛才闭嘴,从不停歇。

一个农村妇女,总不能天天游手好闲不干活吧,天天手脚并用,“跳脚”,也不行,总有些活要干的。比如,洗衣服的时候,端着脸盆去水塘,一路上就对着空气骂。到了水塘边,看到谁骂谁:“你洗个衣服象洗死尸,早晚要掉塘里淹死”“洗你个死尸”“怎么还没有洗死掉”……

如果没人,或者别人一看贱丑娘来了,就快快的洗,快快的走,快快的离开。没人了,贱丑娘也能骂,看到那边有水牛喝水,就骂水牛。看到水塘里有小鱼,就骂鱼。实在是什么也没有,就骂空气。

全村几百口男女老少,没有一个能骂过她的,也没有一个敢和她对骂的。要是有谁和贱丑娘吵骂了,谁也不觉得奇怪,谁也躲得远远的,谁都知道理在哪一方。

张民警同志这样说的时候,贱丑娘刚要习惯性地开口大骂,一抬头,看到警服、警帽和张民警同志威严的脸,心里还是“怵”的,不敢开口了。

薄薄的嘴唇张了张,声音细细的说:“我记得是开元4644年七月十五日。”贱丑娘不骂人的时候,说话声音是细细的。骂人的时候,是声嘶力竭的,是粗犷的,是野蛮的,是震耳欲聋的,是十分难听的。

也是下贱的。

张民警同志就是要她自己说出来年月日,这样他办事就有根有据的了,可以名正言顺的填写到邹家娘的身份证上了。

于是,张民警同志就满意的离开了村子,回到他自己的派出所岗位上,仿佛完成了一项重大任务似的。

据说,贱家娘拿到身份证的那一天,竟然会对人笑了。而且停了一整天没有骂人。这在这个村来说,是开天辟地的大事件。

后来,写村史的时候,就有村民坚持要把这一天写进村史里。

刚拿到身份证的那三天,贱丑娘走到哪都把头抬得高高的,把胸挺得满满的。感觉一夜之间高贵起来了,立了大功那般,就像一只老母鸡连着下了七八天的蛋,很骄傲,觅食的时候都是昂着着的,很了不得的样子。本来干瘪的乳房,也不知道是不是塞了棉花什么的,故意挺挺的。只是挺了,就更加难看了。

村里有这么个恶人,我居然长到十五岁才离开这个村子,居然还成了诗人。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贱丑娘骂人无数,丈夫也骂,子女也骂。对村里人倒是毫发无伤,只是她的大儿子,被她自己一语成谶:“被疯狗咬死……”。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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