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课上,李去疾未照本宣科,而是信手拈来,随性至极,想到何处,便讲到何处,诗赋策论、史料典故、警言醒语,尽皆如数家珍,时不时还会口出风趣之语,惹得少女们掩嘴偷笑,偷笑后又板回脸,当做无事发生。 一堂课下来,众人虽仍旧不待见他,却也得承认,李去疾是有几分本事,胸中是有些墨水。 放课后,天班的学生还是按规矩,全体起立,行了个师礼,道了句“老师再见”,李去疾走出门后,见放课时间,天班竟无学生出来休息,觉有些古怪,亦有些放心不下。 他如今既然是天班的班导,便不能同寻常任课老师一般,下课后拍拍屁股走人,余下那些不关己的事便高高挂起。李去疾没走几步,发觉似被人跟着,转身看,又见都是些不相识的学生,又走几步,他便碰上了刚下课的王马克,同王马克打了个招呼后,着实不放心,折回天班,透过半开闭的窗户,瞧见了教室里的情景。 李去疾现如今正在做古往今来的班导最爱做的一件事。 悄悄摸摸站在窗外,探个头进去,暗中观察班上学生的一举一动。 这一看,就看出了事情来。 只见以乐冲为首的六位学生,正围在马有志的桌前,韦绍是人魔混血,比之寻常人族,体格要健壮一些,一把扯过马有志的衣领,逼着马有志抬头看着他们。 向来傲慢的徐澄澄冷笑道:“‘茴’香豆的茴字有四种写法你都知道,真是本事呀。” 瞧着文静的首富之女叶绾此刻也是阴阳怪气道:“马同学可是凭本事考上的皇家学院,和我们这些凭家世银两来读书的,自然大不相同。” 韦绍将马有志的衣领扯得更紧,道:“你这么本事,怎么不把剩下三种写法都写出来?连累着我们跟着你抄一百遍。” 韦绍此话颠倒黑白,全无逻辑,但教室中人无一觉察其间有何问题。 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 只要是错,便是马有志的错。 没有错,也是他的错。 马有志的眼中是默然和无措,嘴巴里说不出一句话。 当一个人已经习惯了一些事后,自然说不出一句话来。 就算说了出来,也是无用之语。 世子乐平和兔族的邱照影站在一旁,并未参与其间,也未阻拦,至于乐冲则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虽未动手,但是人都瞧得出,他才是这场欺凌的主谋。 叶绾道:“我们是抄一百遍,莫忘了人家马同学争先答题,勇气可嘉,只用抄五十遍。” 徐澄澄低头见马有志桌上摆着一支还未开的毛笔,笑道:“哎呀,马同学还买上新笔了。但我告诉你,你这支笔,我看着都觉恶心,如此廉贱之物,就同它的主人一般。” 语落,只听“啪嗒”一声,徐澄澄手上运灵力,轻轻一折,就将新笔折成了两截。 马有志亲见新笔毁于他人之手,无可奈何,想到母亲,一时间眼眶浮泪。 乐冲见其冒泪,大感有趣,笑道:“竟然哭了。”说着,从徐澄澄手中,拿过断掉的毛笔,端详片刻,命令道:“张嘴。” 马有志紧闭着嘴。 “张嘴。” 乐冲笑意消失,眸子里尽是一种不当属于十六七岁孩子的感情。 李去疾在宗逸新的眼中见过那种感情,心头发寒。 那是恶意。 深深的恶意。 都说孩子不明事理,一旦犯错可小惩大诫,但极少有人知,孩子的恶意向来都不比大人的少。 且来得更猛烈,更不可理喻。 马有志瞧着乐冲的眼神,眸中闪过一瞬惊诧,随后剩下的唯有习以为常的屈服和无计可施的无奈。马有志松开了紧闭着的嘴,乐冲见嘴开了后,将笔插了进去。 若说前面那些话还可算作同学之间的口角纷争,到了此刻,则是不折不扣的欺凌。 “住手!” 李去疾只觉血液已冻住,方才尚持有的理智已然不见,迈进教室,几步到了马有志身前,推开了围着马有志的学生,从他的嘴中取出了断笔,轻放在桌上,冷声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纵使他们万般不待见李去疾,可李去疾终归是老师,是长辈。 其余众生见他来了,皆有些不敢开口,方才的气焰也小了下去,可有一人却敢,可有一人的气焰却越发嚣张。 乐冲对上李去疾的眼睛,微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李老师,我们课后玩乐,碍着李老师了?” 李去疾看着马有志眼角的残泪,道:“欺辱同学竟成了玩乐?” 马有志七尺男儿,不愿让人瞧见眼泪,低下了头。 乐冲道:“老师说话可要有凭证。”他拍了拍马有志的背,道:“马同学,你说说看,我们方才是在玩乐,还是在欺辱你?” 马有志沉默不言,觉眼中泪干后,抬头道:“李老师,方才只是同学间的打闹,欺辱一事,从何谈起?” 李去疾拿起断笔,问道:“这也是打闹?” 马有志小声道:“打闹间,一时不小心,断了支笔,小事一桩,不值得因此坏了同学之间的情谊。” 徐澄澄道:“马同学,方才是我一时失手,弄断了你的笔。你放心,过段时日,我赔你一支便是。”虽是道歉,却听不出一丝歉意。 唯有傲慢,骨子里的傲慢。 李去疾想要开口斥责,却不知该从何责起,只得瞧着早习惯无话可说的马有志,右手珍惜万分地收捡起那两节断笔。 此刻乐冲正看着李去疾,目中是挑衅。 李去疾回首一看,顿时恍然大悟。 不错,他们学生是不得当面欺辱玩弄老师,可他们却能将暴力以另一种看似温和的方式,施加在旁的同学身上。 李去疾是班导,他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但却又无可奈何。 这就是乐冲给李去疾的第一封战书。 我们当着你的面欺凌学生,你又能如何? 对峙之际,钟声再响,这便是言明下午的第二堂课开始了。一位留着长须,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男子入了教室,正是天班修论课的老师。李去疾在食堂同他打过照面,知晓这老师姓潘,单名一个“案”字。 乐冲见潘案来了,可李去疾仍不走,道:“李老师,这可不是文史课,是修论课。” 潘案自然明白事理,见班中似有事发生,看了乐冲和马有志半晌,轻皱眉道:“李老师处理完班中事务,我再进来。” 李去疾行了个歉礼,道:“潘老师留步,是我扰了老师的课,这便离开。” 潘案还了一礼,众生这才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李去疾出了教室后,又在窗外看了许久,见学生们听课认真,心中万千计较,最终只有无可奈何长叹一声,长叹之际,忽见在各教室外巡查的不知死活。 不知死活一手拿册子,一手拿笔,见到李去疾,也当未见,李去疾如见救星,先一步迎了上去,道:“恩公,我有事请教。” 不知死活极不情愿地停住步子,道:“何事?” 李去疾道:“不知学院中对于欺凌同窗一事,是何处置态度?” 不知死活疑道:“欺凌同窗?” 李去疾将方才所闻所见大致向不知死活讲了一遍,末了道:“此事决不可轻视,今日欺凌,明日还不知会做出何举动。” 不知死活听完后更觉古怪,眉头拧成一团,李去疾见后道:“看来恩公也觉此事非同小可。” 不知死活沉吟片刻,问道:“马有志身上可有受伤?” 李去疾摇头,道:“但他受到了言语欺辱。” 不知死活道:“身上无伤,便没有证据。” 李去疾道:“言语之辱有时远胜肉体折磨。” 不知死活道:“言语是最好作假之事。” 李去疾急道:“恩公这是不信我所言?” 不知死活面无表情道:“我信你说的无用,要学院中的大人物信才有用。” 李去疾又欲言,不知死活先一步道:“马有志可有承认自己受到欺辱?” 李去疾叹道:“他受人逼迫,故而不愿认。” 不知死活道:“有被害者,才有公案。” 这话所含之意明了不过,马有志都不认自己受了欺凌,李去疾再如何说,也是白费唇舌,徒增笑谈。 李去疾道:“难道此事当真就此放任不管?” 不知死活死鱼眼中尽是不耐,冷漠道:“我只依律依规依据办事,你才是天班的班导。” 不知死活的话很不近人情,但却是句实话,李去疾是天班的班导,天班出了任何事,他担首责,天班出了任何事,该出力劳心的是他,而非不知死活。 李去疾叹息一声,不知死活知李去疾再无话可说,正欲离去,又听他道:“恩公,我还有一事。” 不知死活道:“说。” 李去疾盯着不知死活手中的册子,道:“今日课上,乐冲同学迟到,劳烦恩公记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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