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帝回朝后,立刻大赦天下,改年号为大通,普通八年就这样变成了大通元年。

改元这日是三月十一,天上又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被打湿的建康城中,没有烟水画桥的情致,没有吟诗作赋的才子,遍地跑着的,是不顾大雨也要剃度出家的百姓。遍布建康的宏伟佛寺,座座车马盈门,人头攒动。

这日的大殿内,依旧不见武帝的踪影。袁昂见武帝回宫,不愿掺和朝政,又称病在家,留下朱异和徐勉带着满面愁容的大臣们议事,议来议去,却都是同一件事。

朱异总带着奸笑的脸上,此刻却像阴雨天发霉长藓的老树,衰败哀愁的可怕。

他的老对头徐勉看向他的眼神,却是一反常态的同心协力,“朱舍人,到底有多少?你倒是快说啊。”

朱异深深叹了口气,把手书递给徐勉,“到今日为止,在官府领牌入记的正经寺院,共五百三十六所,加上村野山林里的,差不多七百多所。这还只是建康这一座城里的,大梁全境有多少,根本就数不清啊。”

徐勉听到寺庙数目时,站都有些站不稳,“这可怎么好啊,如今国中僧尼已超十万之数,僧人又有白徒,尼姑又有养女,全加起来,总有二三十万。眼下大梁明面上的户口还不到五十万,竟有半数闲吃饭的人,这可如何了得!”

后面一个文臣也感叹起来,“恐怕再等几年,就不止二三十万了。下官来朝路上,见百姓蜂拥向寺庙而去。如今想做僧尼的人,竟比想做官的人都多。”

既开了这个头,大臣们便都抱怨连天起来,“可不是,当官还得日日早朝,勤于政务,累的死去活来。做僧尼多容易啊,坐着念两句经,就有金银珠宝,绫罗绸缎。”

还有说的更不成样子的,“嘿,何止啊,还能左拥右抱呢。前几日周郎中闹着出妻,不就是因为夫人带着妾室留宿寺庙吗?”

“诶诶,别说了,小心周郎中听见。”

陈庆之听他们越说越不像话,赶紧出言阻止,“诸位,诸位,说这些也没有用处,当务之急是赶紧想办法劝劝至尊啊。”

说着看向了朱异,“朱舍人平日最得圣心,何不劝告一二?我虽刚回朝中,却听闻朱舍人事事都顺着至尊,所以才遭人议论。此时不正是正名的时机吗?”

朱异根本不吃这套激将法,“哼,当今天子圣明,我如何敢干忤天听?要是陈将军忠肝义胆,何不忠言直谏呢?”

陈庆之被他塞的无话可说,只能转过头去。

徐勉也不理他们的口角争执,急切地转来转去,宽大的朝服袖口却不慎拂落了一本奏折,那奏折啪嗒一声落在地上,露出里头的黄纸来。

徐勉叹着气要去捡,朱异却先一步拾了起来,孜孜不倦的奚落他,“省省你的老腰吧,路都快走不稳了,赶紧告老还乡,也免得在朝中烦心。”

徐勉不甘示弱,扶着腰还嘴,“只要还有奸佞小人在朝,老夫就绝不还乡。”

“好!好啊!妙啊!快,快别逞能了,快来看这奏本!”朱异却不理会他,好像看见什么宝贝似的,两眼放光的盯着那奏本看。

徐勉接过一看,也是喜上心头,见众大臣面面相觑,忙朗声读了起来,“都下佛寺五百余所,穷极宏丽。僧尼十余万,资产丰沃。所在郡县,不可胜言。道人又有白徒,尼则皆畜养女,皆不贯人籍,天下户口,几亡其半。而僧尼多非法,养女皆服罗纨,其蠹俗伤法,抑由于此。请精加检括,若无道行,四十已下,皆使还俗附农。罢白徒养女,听畜奴婢。婢唯著青布衣,僧尼皆令蔬食。如此,则法兴俗盛,国富人殷。不然,恐方来处处成寺,家家剃落,尺土一人,非复国有。”

众臣子都哗然称赞起来,“这是哪一位的奏本?真是入情入理,应当赶紧呈给至尊啊。”

如今无人敢劝武帝罢黜释教僧尼,这本奏折剑走偏锋,令无道行的僧尼还俗,再废除白徒养女,虽不能治本,却能暂时遏制天下向佛之风,令至少十万人还归桑种,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朱异徐勉也都连连点头,赶紧命内侍将奏本向内呈交武帝。徐勉这才笑道,“郭祖深颇有才略,做个南津校尉实在屈才了。”

说着抑揄的看向朱异,“记得郭祖深曾上书说你是奸佞小人,应当罢官去爵,逐出建康,想不到你竟肯称赞他,今天的太阳难道是褐色的不成?”

朱异咬了咬牙,“郭祖深还说你是个唯愿安枕江东的无志恇臣,使中国士女南望怀冤

呢。你要真是大公无私,何不把中书令让出来给他做?那咱俩就能一起被逐出建康了。”

徐勉一时无言以对,却又不那么生气了,想起那封多年前的奏折,心中郁郁不乐起来,先让众臣子都退朝回去,这才对朱异道,“郭祖深是个难得的直言善谏之士,总能一针见血。周舍与我同朝为官的时候,他就敢上书骂至尊,骂周舍和我,骂法云僧旻。。。”

说着背诵起了郭祖深的奏折,“愚辈罔识,褫慢斯作。各竞奢侈,贪秽遂生。颇由陛下宠勋太过,驭下太宽,故廉洁者自进无途,贪苛者取入多径直弦者沦溺沟壑,曲钩者升进重沓。。。臣谓为国之本,与疗病相类。疗病当去巫鬼,寻华、扁为国当黜佞邪,用管、晏。今之所任,腹背之毛耳。论外则有勉、舍,说内则有云、旻。云、旻所议,则伤俗盛法勉、舍之志,唯愿安枕江东。。。”

说完叹了口气,“那时候可真是志气昂扬,义气风发。如今却也只敢说些委婉劝谏的话了。唉,至尊年高,听不进去逆耳忠言了。”

朱异的心里也泛起一阵难言的悲凉,扯了扯徐勉的衣袖,“那奏本也不知道有没有下文。。。走吧,别感慨了。。。今日的政务还没动呢。”

徐勉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大殿,和朱异相依为命的走了出去。

而千里之外的荆州,恼人的潇湘雨季终于过去,温润而轻柔的春风吹散最后一丝寒意,湘东王宫的重重烟柳,艳艳桃花,都随着暖风舒展飘散,正是一年中最惬意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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