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慎又问一句:“那些背井离乡拿着冰冷的铁器去厮杀的人苦么?”
“苦啊。”宋之问猛嘎了一口茶。
“怎么个苦法?”卫慎又问。
宋之问思绪飘远:“苦法?”
他呵笑一声,然后答:“吃着硬邦邦的干粮,睡着冰冷的草地,最难熬的时候是晚上抬头看月亮,发现它突然圆了,你却发现回不了家,只能骂一句他娘的,又不是十五圆什么?”
卫慎看了一眼宋之问,说:“我有一个朋友,他跟你很像。他记恨他的父亲,多年漂泊在外,他为国为家为百姓做了许许多多的事,可因为一场劫难,家没了,国也不容下他。他们都说他死了,可我不信。我一直在找他,我相信他还活在这世上的某一个角落里,我总觉得他一直在我的身边,可我想不明白,我们曾是伯牙子期那样的交情,他不信任其他人便罢了,可为什么连来看我一眼都不肯……”
卫慎说着,扯了扯唇角,然后盯着宋之问继续道:“如果你是他,你会露面么?”
宋之问怔了怔,他盯着卫慎瞧了又瞧,突然意识到,卫慎要寻的这个人对他而言应当有着重如泰山的意义。
“会。”
“我要是他,绝不舍得让卫先生您这么个风光霁月般的人物为我奔波劳苦。”
宋之问唇角一勾,俨然又恢复了从前玩世不恭的模样。
但这话话音刚落,便见孟荆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滚蛋,谁让你浑说,我表哥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她手里拎了根鸡毛掸子,照着宋之问就开打。
“他娘的!你们这对表兄妹有病吧!”
“明明是你表哥先问我的!”
宋之问骂骂咧咧地跳起来,狼狈地直往门口退,直退到门槛处反手将门带上,孟荆才肯作罢,停下来。
“是我要问他的,你打他做什么?”卫慎抬起清冷的眼,淡淡道。
孟荆顺手放下手里的掸子说:“打他胡说八道啊,你不是想赵钲么,如若今日是赵钲在,就凭他刚刚说了那样的话,你觉得赵钲会让他活着?”
“可你跟我说过的,他已经死了。一个死人,难不成能从坟墓里爬出来不成?”
卫慎垂在袖袍下的手始终死死的攥着,用力到指骨都发了白,薄削的唇也微微颤抖着,只是那双眼睛,始终澄澈明亮。
不管一路走来如何,为含冤的太傅复仇也好,放弃唾手可得的功名利禄也好。他这一身傲骨与气度都实则是她该敬的。
“如果我是赵钲,看到你这个样子,我真的会从坟墓里爬出来。”
孟荆有些于心不忍地看着他:“卫慎,你该有自己的天地。”
卫慎冷笑“呵呵”一声,许久,重新抬眸:“这话是他让你跟我说的?”
“没有,他已经死了。”孟荆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然后生硬道:“是你背着我一路从上京逃到了荆门,两年了,虽然你曾经害过我,但我希望你好,所以这话是我劝你。”
“你劝我?”卫慎苦笑一声,直视着她的眼睛。
孟荆挪开目光。
卫慎伸手拂去床边案几上的灰:“赵家便是我的天地,正如你逃上京,逃皇家,却唯独逃不过沈照简一样。孟荆,其实你我走的是同样的路,你不会劝我,是他劝我,对么?”
卫慎顿了顿,继续盯着她。
话题兜兜转转,终究又绕了回来。孟荆瞬间觉得自己的头大了,她心虚,但仍旧咬死了一句:“没有,就是我自己想劝你。”
孟荆这个人千好万好唯有一点不好,就是不善于对熟人撒谎。
卫慎意味深长的眼光在她的身上打着转,将那些情绪压在心底后,过了许久说:“孟荆,如若那个人没死的话,还烦请你帮我转告他。卫某这一生所求与平步青云官拜宰辅皆无关,但所念皆与赵家与他有关……如若他还有点良心……”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自嘲般地低笑一声:“就来看看我,别留我一个人在世上……”
……
孟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卫慎房间里出来的,但她知道的是从卫慎房里出来后,她的心里就一直像是有块大石头压着似的,怎么都喘不过气来。
她想到自己在荆门的两年,日日夜夜都在担心沈照简反骨上来做出弑父杀兄的混账事来。一个活着的人尚且让人忧心至此,那死了的人呢?
卫慎又是怎么熬过这两年的呢?
她不知道。
窗外树影婆娑,那一轮皎洁的月亮就那么高高挂在天边,孟荆透过忽明忽暗的烛光向外看去,隐隐就见到一个黑色的人影伏在屋檐上。
她心头不平,打开门来。
随手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猛地向屋檐上的人砸去。
那人腰间配了把镶着红玉的短剑,眉宇间英气十足,脸部线条冷硬流畅,不仅长得相貌堂堂,身手也是极好。稳稳地接住石子后回头恶狠狠地瞪了孟荆一眼,却不出声。
孟荆也不说话,只是继续从地上捡石子,然后对着上面的人一阵砸,一直砸到那人有些恼火,快要下来找她算账了,她才肯作罢,扭脸“砰”地一声牢牢地将门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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